无尘子也想考较一下弟子,便让几个弟子排队,先后上去念诵经文。
对,只是念诵经文。
以法力颂持经文,已经有种种玄妙神通了,在真正入道的高人面前确实不起眼,但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已经足够勾动其心神,将心神之中的诸般怨恨不平心思化去,以佛经道经之中的无上佛法道法,化解心结,解除仇怨,消弭算计,开阔眼界,其后因此生出业力纠缠的事情便会少上许多。
毕竟,在佛陀眼中,三界六道,天地运转,无穷无尽,至于凡俗百姓那百十个铜子的计较,连万千世界亿万横河之中一粒沙都算不得,如何会计较。
这便是心境差别了。
境界越高,眼看耳听所见,都不是些斤斤计较的小事,故而一点银钱事情,根本不在其心中,而若是那境界高深的,除非因果极大,牵连甚广的大事,否则一般不会轻易出手,免得得不偿失。
红尘浮躁。
安静之处,见心明性,能有所反省,有所领悟,那许多鸡毛蒜皮小事生出来的怨恨纠缠,则化作一声嗤笑,散去了。
佛道经文,以法力念诵出来,便有这般效果。
随便说一句,无尘子如今已经渐渐有了这心思了。
三清观大小事情,大多先让自家弟子应付,实在是应付不下来,无尘子才会出手。
这是闲话,还是回到那一群弟子在法坛上讲道的事情。
清缘上去了,念诵的也是绘制灵符之前的常见咒文,那静心神咒,那净身神咒,那净口神咒,用来洗涤法会上听讲诸人心神。
其后,便是清法了。
这弟子法力虽低,但脾性要强,咬牙要念诵其一直念诵的药王经,事情也是在这位置出错了,念诵了一遍半,法力明显法力不济了,一旁的师弟示意这师姐草草下来了换了自己,不想这倔强师姐当没看到,继续念诵。
其后又念诵了几句,这弟子脑袋一歪,直接便昏了过去。
也是无尘子面上装作不关心,实则心神一直在这弟子身上,等其一倒,立即一个影子闪烁过去,将弟子接着,法力一转,晓得这弟子确实是心神和法力都虚耗一空,并未伤及根骨,丢给急急上台来的清缘,然后解释是这弟子这些日子在收拾墓葬山上那些百年老尸的时候,耗费太过,体内空虚,其后便亲自出手,讲解了一篇道经,将一众好奇的香客糊弄过去了。
对,道门佛门修行便是如此。
历练弟子,大事也可,小事也可,但需要在弟子犯错以及闹出事端时候出面收拾,既保得弟子颜面不丢失,也要保得自己在一众信众面前不会落了面子。
这,也是无尘子看了碧霞观事情学来的。
实在是好用,如今无尘子也用的娴熟了。
还有其他时候,比如做法事时,比如祷告神明时,比如应付香客送出护身符时,比如为香客讲解道经时,都偶有犯错的,无尘子也都轻而易举将这些事情给收拾了,好在无尘子如今事情不多,也不外出,一心一意教授弟子,这些事情还不能败了自家三清观的名声。
反而因着无尘子偶尔不经意间施展的神通,鬼魅一般的遁身符,手中抓了雷火轻松可以将那黑乎乎的影子收拾了,一道回春符让那些老人如同年轻了三五十岁的感觉等等,只让三清观香火愈发浓郁了些。
老师不好当,弟子的叩拜也不好享受。
这无尘子一边说了自己教授弟子的事情,那子真道人拉了无尘子回了自己的院子,细细听了,偶尔还露出同情笑意,等无尘子从种种回忆里面清醒过来,二人各自已经拿了茶水小心吞服。
一口气吐槽了自己弟子,无尘子也忍不住笑了:“原来收弟子,确实不容易。”
子真道人也想到了自己教授弟子,以及代师弟们教授师侄的时候,闹出了种种欢喜事情,面上涌现温和笑意:“代代传承,便是这么传承下来的,广撒网,多捞鱼,千百个愚钝弟子里面还是会有一两个所有成就的。”
“我们这些老师啊,求的也不是让弟子成仙得道,只是引其入门。”
“将我们道观的传承,一代一代传下去。”
“若是有那么两个运数上佳的,得了机缘,恍然大悟,其后修为突飞猛进,便是我们师兄弟老老实实闭关修行数十年,也比不过人家一夜顿悟……”
猛然想到身旁正姿态悠闲将茶水里面热气拂去的师弟,子真道人后边的话说不下去了。
没法子,这位师弟也是实实在在顿悟过的。
在鹿扬镇,安安静静,一夜顿悟,不见外魔阻道,不见心魔生出,悄无声息就成了人仙散人,比自己这数十年主持道观,辛苦积攒功德,四处寻求机缘,最后还是老师寻了皇家敕封这才在无数内外魔头阻碍下艰难破境的老道士轻松了不知多少倍啊……
无尘子掐来一道清风,正将水中火躁意思散去,最后听得老道士语气不对,抬眼,老道士已经避开了眼光。
无尘子心头咯噔:这老道士莫不是又在想什么事情了?
是南边还有鬼物闹腾?
是那些镇守道观压不住邪物了?
还是皇帝又在讨要好处了?
跟自己没关系吧?
应该吧?!
可千万不要将自己给拉进去啊,自己如今实在是忙不过来了。
那子真道人口中的酸涩味道一闪而过,然后道:“师弟教授弟子的法子,比我碧霞观还要老成些,不过也就师弟家弟子不多,往来的庶务杂事也不多,不像我碧霞观,徒弟师侄一道算来,三五十人,还有些小道童,还有些挂单的道友。”
“若都是按照师弟的法子教授弟子,我们师兄弟四个怕是忙到死都照顾不过来。”
无尘子听这话不像是嫉妒,反而是炫耀一般,忍不住调侃道:“也是,师兄家大业大,在照顾弟子时,要应付东南西北往来的信函,要将东家讨要的灵符送过去,要将西家讨要的丹药换来送去,偶尔哪个地方有鬼物闹事也要出去化解,偶尔还要邀约熟识道友举办个法会,却是比我们那小小的三清观好多了。”
猛然想起自己许多时候出去做个超度法事,最多也就是三五两银子,这还得是镇子上那些家资丰润的地主家才舍得给的,无尘子又酸溜溜道:“也不晓得师兄如今出去给那些贵人们做一场法事,能够收几个银子?”
“鹿扬镇百姓太过穷苦,一场超度,几个铜子就了事了。”
子真道人端着茶水轻轻摇晃,口中乐呵呵道:“我辈修为也是辛苦修持得来的,当然不能便宜了。好歹我碧霞观是百江郡第一,又是皇家敕封的,若是三五两银子就打发了,岂不是损了自己的名声。”
“至于寻常百姓么,索性不收了,也积攒个善名。”
无尘子若有所思:善名哦。
但这因果,也是这么来的。
自家三清观,收了几个铜子,那超度的因果便没了。
各有优劣,看各自取舍了。
歇了歇,等无尘子思绪过了,这老道士又神秘道:“师弟也晓得,我家三清观弟子三五十人,还有些帮工,加起来,衣食都不是一笔小钱,每月只给一粒丹药也不是个轻松事情,每月还要给几个银子让弟子们手头不至于太紧张了。”
“逢年过节要施粥救助贫苦,每逢十五月圆时候要超度无主孤魂,这些也要花钱。”
“往来送信的马匹,魅兽也要花钱的。”
“还有偶尔需要修缮一番客院弟子居伙房啥的,也是银钱。”
“那运转的阵法,也要灵物支撑,这些可不单单是银钱的事情了,还要人情。”
……
老道士也不知是被打开了什么开关,一肚子苦水慢慢向无尘子倒来,也不求无尘子能够解决的样子,倒让无尘子颇有几分不自在了,不过这心思之外,无尘子又觉得十分新奇,毕竟往日时候,这老道士都是一脸端正模样说道辩法,些许其他事情也无非是教授弟子法门,佛门道门之间闹出的一点龌龊欢喜。
此时的老道士,更像是个慈悲老人,而不是出尘的高人。
无尘子心中感动,晓得这老道士是看自己如今在认认真真主持三清观了,借着吐苦水的机会,将其主持碧霞观时候的种种困难和化解法子小心翼翼告知自己,免得自己主持的三清观一不小心倒闭了。
对,主持道观不是个轻松的事情。
无尘子那三清观的银钱确实不缺,但这可是无尘子的凝神符自那三王爷和蒋县令处,护身符从曾家庄位置换来的,若是没了这灵妙符法,只靠着一点驱邪超度法门,无尘子想要保得三清观每日荤食不缺,弟子还有银钱可拿,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君不见,那云中老人呼?
还有前身,在乡下受了三四个村子供养,依旧活活饿死。
主持道观,不是驱邪除妖便可以了的。
衣食住行,哪一个不花钱?
法宝,符箓,金身,屋舍,香烛,道经,哪一个能轻松得来?
若是在乡野地方,灵气充盈,每日吸纳灵气比在百江郡这因果纠缠的地方要多上几分,但获取灵物丹药的机会少了许多,与往来道友的交流也少了许多,更不会有什么散修道友来此挂单暂住。
对,道友前来挂单也有好处的。
真正的散修,是没有自家道观的,走到哪在哪住,大多不敢讲究吃食住宿,大多数都没几个银子,甚至还有些人连弟子都没有,但这些人能在乱糟糟的世道行走,自然有一两手护身驱邪和挣钱的手段,要不是灵符,要不是风水,要不是安神,要不便是口才。
这些道人境界最高不会到人仙散人,境界确实不高,法力也颇有几分杂乱,真正斗法时候也斗不过子真道人这般高人,但这些人的见识独树一帜,眼界宽广,比真儿如儿这些整日在碧霞观应付往来香客的弟子要高明许多。
无尘子的三清观算不上特别大,此时的香火神光连整个道观都笼罩不了,故而经过的散修道人大多不会留下来歇息两晚。
偶尔有那么两个挂单小住,无尘子也欢欢喜喜拉了这些道友出来,论道,说法,教授弟子,谈天说地,也是给清缘等弟子开阔眼界。
这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好处,无尘子也是在三清观招待了几位路过的道友晓得的。
此时,无尘子听子真道人一位诉苦,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最后等老道士说完了,其这才一脸戏谑道:“但是吧……”
子真道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被无尘子这话一带,立即愣了:还能有反转?
自己可是没有但是啊。
果然,无尘子继续道:“教授弟子,就是传承。”
“大教派,讲的是教化众生,凡有所悟,便是弟子,便是传承。当然了,身为教主,自然不可能对着众生万物讲经说道在,只能由自己的弟子代为履行,而教主,梳理人神关系,运转天地人,保得世间因果不会混乱,想来已经要废了大半经历了吧。”
“这般算来,教授弟子,便是在教授自己的道,弟子再教授弟子,便是让自己参悟的大道遍显众生……”
子真道人听不得这假大空的言语,伸手喝止了:“停,停,停!”
“师弟,这些实在是没意思。”
“教授弟子么,无非便是将自己修行的法门传承下去,也是印证自己得修行法门,也是保得自家香火不绝,最要紧的是,只要你门派传承还在,不曾断绝,三千大千世界,无量小世界,将来轮回的时候,还可以重回自己的门派。”
“传承不断,于创法高人而言,教化功德便不断。”
“你我这些弟子,被因果牵扯,再入教化高人门下,也多了几分可能。”
教授弟子的烦恼确实不少。
各种操心的事情,接连不绝。
资质,功法,心性,外出时候安全,又怕弟子招惹了凶煞鬼物,又要担心弟子被红尘业障迷惑了……
但好处,也是有的。
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
至少,三清观事情,十个弟子便给无尘子挡下了一大半,如今能够让无尘子费心费神的,大半也是十个弟子修行的事情,哦,还有偶尔可能被一群高人邀约出去论道驱邪,到底是自己功德不足。
实际上,无尘子的功德,应该差不多了。
江瑞景老爷牧民的功德,无尘子能丰润不少。
鹿扬镇那儿,也有些功德。
出去铲除邪魔,也有功德。
但无尘子看了千福山的惨状,还有扶风散人破境时候的阻道魔物,心思有点偏,心头有点虚,总觉得自己功德还不够,要多积攒点。
到底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破境,准备越充足,心头越安稳。
至于破境成为人仙散人那一次,迷迷糊糊的,身心不曾直面阻道魔头,根本算不上破境。
子真道人不晓得无尘子心思偏到哪个角落了,只是被无尘子满是笑意的眼光盯得难受,最后恼羞成怒道:“是了,是了!”
“不收弟子,啥事都要师兄我出手,纵然已经是人仙散人了,师兄我也没有那传说中的分身术,不能在前面应付香客时,还要在伙房忙碌,还能在后院闭关修行,最后还得分出心思出去收拾那些鬼物。”
无尘子哈哈哈笑了:“师兄,师弟我也不曾逼迫你。”
“不过就是说了说教授弟子的麻烦事情,顺带向师兄请教一番。”
“师兄怎地还发火了呢?”
子真道人被无尘子前倨后恭的变化给气得胸膛起伏,都有好几道赤色法力不受约束从道人鼻尖冒了出来。
看得无尘子心惊胆战:这位师兄的修为十分高深,如何被自己三言两语就惹得心火直冲了?
子真道人连连吞了好几口灵气,默默加持了一道静心神咒,这才道:“师弟,你这不是来请教了,而是来气师兄我了,好,好,师兄晓得师弟你修为高深,境界超凡,却也用不着在师兄面前炫耀诶。”
无尘子板起脸来:“嘿,你我师兄弟,哪能说这般言语?”
“师弟我真的是,教授弟子,伸出了几分苦恼,不能自悟,这才来寻师兄诉苦了。”
“师兄忍耐了真儿十几年了……”
一旁伺候的真儿受不得了,急忙出声:“师叔,您这话我可不乐意了。”
“师侄一直对老师恭敬有加,怎会气老师。”
“倒是清玄清虚两位师弟,可是嬉闹年纪,师叔可能被气着了才是真的。”
子真道人似乎想起往昔教授弟子的苦恼,一脸抽搐,眼看弟子还要自夸,忙呵责道:“闭嘴,你和清玄清虚,都不是省事的。等哪日你修为高深了,可以自己收徒弟了,为师给你找上两个三五岁的给你带说,嘿嘿嘿……”
也不知又想到了哪般,老道士嘿嘿嘿笑了起来。
无尘子没想到老道士还有这般模样,目光在真儿与子真道人之间来回看。
真儿看了一眼在院子里忙碌的如儿,面色也不好看。
对,有个师弟确实是个舒坦事情。
但是教授师弟修行,便不是那么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