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漆黑自天而落,笼罩山林,将那夏日暑意压下,没入地脉,又有方才阵法扰动引来阴阳气息冲撞,此刻消停了,却有丝丝凉意生出,秋意凉爽大概,春日和煦约莫,在阴矮林间流动,阴阳混一。
有唏嗦自远而近,点出生意。
有火光蔓延而出,阴影浮动。
二人沿着胡八姑运转法力闯出来的小径,别有静谧。
也是难得宁静,两人都没有言语,各生心思。
若是那鬼物是寻仇而来的,曾老爷是否知晓?
这小官人如何不说话了,是不是怪姐姐我没有拿下那个鬼?
曾老爷知晓了,我该如何解释?
这林子太安静了,姐姐我要不要说两句话?
……
一时间,林中小道上除了那些被阴气压下来又恢复的小生灵的窸窣声,胡八姑与无尘子都安静了下来,享受这难得的夜色模样。
可惜,没有皎洁月色,没有明亮星空,没有凉风习习,没有茶盏点心,也没有躺椅摇椅,不然二人在这地方安安静静坐着,一个说修行闲事,一个扯神人趣闻,或取了道经翻阅,或取了秘籍琢磨,才是一对修行的神仙眷侣该做的。
一路无言,二人行了两盏茶时间还多,才到了那旗幡所在位置。
果然,无尘子此前散出的收鬼符都已经失了踪影。
胡八姑有些娇怒跺脚道:“方才姐姐该为小官人将这些都收着的,再布下个阵法,等那些鬼物来的时候,你我也能捉下一个凶煞小鬼了?”
无尘子摇头道:“这东西当是鬼物收走了。”
“能够逃得性命已经不错了,何必贪心求多。”
“方才的阵法也极为强横,我是破解不了了。”
胡八姑倒是不以为意,脸上挂笑道:“这几个东西,阵法修为也忒差了些,姐姐我在这里边,如鱼得水啊。”
“平日我借用地力尚且有些不顺畅,这些家伙做了布置,姐姐我今夜才能这般随意。”
“这算是资敌了罢!”
无尘子细细照了一下那旗幡附近,除了四人两次在这地方来回犁了一遍后的坑坑洼洼和伤损草木残枝,和那些已经耗尽生机只能枯萎的树木,无尘子落下的一点残破道袍,还有二十余道收鬼符,都被那后来的鬼物带走了,清理得极为干净,没有留一下半点疏漏。
除了满地凶煞鬼气,还在断绝林中生机。
那些鬼物想来也是发现了满地被毁了的收鬼符,索性将那些残破的收鬼符一道收走了,只不知是准备记下这一段因果,还是拿回去找人琢磨自己得来历,又或者是打算参悟一下符法?!
“这些痕迹全都没了,小官人何必还再寻?”
无尘子也不过是存了点希望,在将这十丈方圆的平坦地方都看了两遍后,终还是无奈地叹道:“没事了。”
“原本想看看这阵法的根脚,琢磨一下鬼物的来历。”
“免得日后遇着了,不好应付。”
胡八姑想起那鬼物见势不妙立即遁走的机敏,颇有几分不屑,安抚道:“小官人四年时间便入了你们的人仙境界,再修行四五年年,怕是比姐姐我还要厉害几分。”
“这还要仗着阵法手段才能做妖的东西,小官人不要放在心上了。”
无尘子压下心思,已经照了方向,无奈道:“也罢,这些已经走了,想来是还有别的事情。不过我是借着符箓手段而来的,当时只寻了一个阴气异动方向便走,如今倒是寻不得回去的路了。”
“八姑可还记得路?”
胡八姑眨巴眨巴细长双眼,好奇道:“小官人便是这般冒失么?”
无尘子借着寻路火光掩下自己尴尬笑脸,好容易平复了,才道:“八姑也知我是个年轻人,难免有一二急躁的时候。”
胡八姑掩嘴轻笑,片刻后收了心神,接过火把道:“还是姐姐我留神了。”
言罢,其已经取了一个方向便前行,半点不用辨别路径的模样。
“对了,八姑是如何寻到我的?”
“哎呀,小官人如何问姐姐我如此私密之事?”
“哦,那我便不问了。”
“哎呀,小官人真是无趣。我此前毕竟是个狐狸,还残了一点威慑,能够驭使一些山林小物的。不过再修行几年,姐姐我那点狐性失了,彻彻底底成为了你们人道修行,怕是这些妙招都要失了。”
“这般说来,姐姐我还是颇为怀念在山林中捉鸡逮鼠的。”
“小官人诶,姐姐为了你可是舍了我狐族一帮子小狐狸,又舍了这么好的手段,你可不能跟那些戏本中的人一样,做了潘仁美哦!”
无尘子也说不出对胡八姑是哪般心思,或者有亲近心思,但也有忌惮心思,又见的一个娇滴滴女子向自己撒娇时候的欢喜心思,还有说不得自己以后修行便可以探讨的同道心思,五味沉杂,难辨其一。
无尘子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又是一盏茶时间,二人这才弯弯绕绕地回了驿站。
此时驿站灯火通明,有早在镇邪镜发作时候已经躲在隐秘地窖中的驿丞已经跑了出来,前前后后一阵打扫收拾,又有曾家众人在整饬行李,收拾身上伤痕,还要戒备这荒野林子中的鬼物,也是颇为慌乱。
驿站中有二十余个尸身,其中有两个是修行的,余下十几个都是商队的护卫武人。
驿站外又借着柴火起了堆火,隐约能见得有三个尸身正在燃烧,噼啪作响。
一旁还有三个和尚念经愈发起劲了,正在超度这丧命的二十几人。
那经文声音将曾家诸人安排事情的声音,柴火燃烧的咇啵声音,还有清风拂过林子的哗啦啦声音都压下了。
嗯,肉香味都被压下了。
果然是佛门,吃素的。
曾家余下诸护卫大多带了伤,也在打扫驿站内外各种残破,不过那已经倒了的篱笆院墙,已经坏了的桌椅板凳,还有墙上被无尘子弄出来的还烫手的大洞,一时半刻无法修补,身上未挂伤还有几分余力的武人护卫勉强在呯砰声中勉强收拾一下,将那些洞口遮掩一二。
真的要将这驿站翻修一新,便不是这十几二十个护卫能够办得到了,且花费银钱也不是个小数目。
想来,曾德善会妥善安排的吧?!
正在带着伤势心痛忙碌的曾如德看了自林中绕出来的无尘子,忙恭迎上来,语气哀伤道:“真人稍待,这里边已经有收拾妥当的桌子,真人可以暂为休息。我们已经收拾的七七八八了,厨子正在做饭,还需片刻时间才能补食。”
看虽然也是一身破损的无尘子面上依旧平静,曾如德又拱手道:“不知真人能否为我们这战损的同行做个法事?”
那还在映照得人面色发红的火堆边上,三个和尚面上的欢喜神情,怎么都压不下去,曾家不晓得其是得了大把功德的缘故,只是心中不安。
“我听闻庄子内有人说真人的法术高明。”
“我这十八位兄弟都是好汉子,为了保住家族商物,这才牺牲了的。”
“还请真人施展法术,让我这些兄弟安安稳稳去。”
鬼物来袭时,已经是酉时方过,如今收拾了许多鬼物,耗费了半个时辰不到,二人又在林中转悠了半日,既是二人有心拖延,也是无尘子身子伤势不轻,不能太过急速。此时,早过了亥时,已经是子时左右了。
夜色深沉,有稀疏几点星光依稀可见。
看来阵法是真的散了。
无尘子还有伤在身,法力也未恢复,且其确实不能,也不乐意借着师门因果,行超度之举,便拒绝道:“如德主事,你这十几位兄弟都是遇了凶煞而死,非是寿终正寝,我这超度手段差了佛门几分,不足以化解那怨恨因果。”
“你若想这十几位兄弟能得安稳,还是去央那和尚,在超度时,多给地藏王菩萨说说好话。”
“菩萨神通广大,能够将这十几位兄弟身上的罪孽因果拔除了,安稳投胎。”
“我便是能够超度,这十几位兄弟入了幽冥,还有一番苦要受的。”
曾如德有些失望,但看了无尘子苍白面色,身上还在慢慢沁血的道袍,张嘴复合,未再言语,不过其确实不懂佛道超度手段差别,只能依言去纠缠三个和尚了。
无尘子还是藏拙了。
道门不是不可以超度这些沾染了凶煞血气的亡魂,甚至有真正的修行舍得一身功德,还能在超度鬼魂时做些别的,如奉请太乙天尊,三官神人,非但可以轻易化解亡魂身上的罪孽,还可以为这些人寻个好的托世。
但是无尘子还是有计较的,自己与曾家只是一场生意,以承接罪孽的手段来做个人情,不划算。
此前子真道人破境时候,因果罪孽招来的邪物如何汹涌,无尘子是亲眼见了的。
自己身上功德不多了,在平日超度鬼魂之时,都是小心翼翼,不敢承接罪孽,又有三五不时的五雷符,也有违天和。
故而无尘子对曾如德的哀求眼神视而不见,径直绕过其入了大厅,又有会做事的婆子修行早为二人让开桌椅,又有闲来无事的孤贫子正拿着白瓷茶碗优哉游哉行来,靠着无尘子入座,问道:“你二人出去收拾造事的鬼物了,如何?”
无尘子先是与胡八姑二人做了介绍,这才回应:“外边那些家伙凶厉,借着阵法威势,将贫道一顿好打,若非贫道于保命一道上有些手段,怕不是要栽了。”
“险些栽了,惭愧!”
胡八姑笑盈盈接道:“姑奶奶出去时候,那些人跑了。”
孤贫子有些不敢相信,但看无尘子凄惨模样不似作假,叹气道:“看来那些鬼物确实跑了,不过有两个跑这来了。”
“我派出去的三个道友,无头苍蝇一般转了许久,没找到阵基,回来了。”
“可惜这儿诸事缠身,不然贫道也早追出去了。”
无尘子轻轻笑了。
孤贫子只当做没看到,继续道:“如此凶厉鬼物,还拘了千百亡魂,乱了人家安宁,打乱阴阳秩序,做下这么大一个阵法,将整个林子生灵都害了,实在是罪孽深重,若是能够拿下,打入幽冥地狱,功德无量。”
言罢,这老头转了一脸可惜样子,叹气道:“这些人,畏畏缩缩,如此大好机会都放过了,可惜,可惜啊。”
无尘子也好奇自己走后,这驿站如何会死伤如此严重——几乎人人带伤,死了二十几个好手,就是孤贫子也是道袍残破,鬓发凌乱,面色倒是还好,竟然是这诸人中最为红润的,又有这大厅内也是血迹横飞,断木四射,桌椅板凳勉强能凑三桌来,一桌给了曾德善,一桌空着,还有一桌便是无尘子三人。
自家小黑倒是安稳,此刻又在脚下转悠了,看来非但没受了鬼气伤损,反而跟吃了什么好东西一般,活泼的很。
曾德善约莫也是被吓怕了,面色惨白模样,正借着茶水缓和气息,也没敢靠拢过来。
又有几个主事正忙里忙外安抚诸人,准备餐食茶水,倒是驿站的几个吏员躲在一旁,欲要收拾桌椅,但看了面色不善的曾家老爷,还有那些个气血翻滚的护卫武人,生怕曾家怒火波及,只瑟瑟发抖,又在心疼自家驿站无辜受了这么大一场劫难。
无尘子喘息几口,解释道:“贫道出去便与个主持阵法的鬼物斗了个旗鼓相当,然后我偷袭了一下那鬼物,伤了那鬼物元气,那鬼物也借着阵法伤了贫道。”
孤贫子有些调侃意思道:“道友这这算的是两败俱伤吧?”
“我败了,那鬼物要死了。”
无尘子伸手接过胡八姑递出来的收鬼符:“在里头困着呢,要不道友给超度了?!”
孤贫子连连摆手:“惹不起,还是道友自己超度吧!”
无尘子顺势收入袖袍,继续道:“不过贫道走时,那阵法已经停了,贫道才能安心。”
“再有孤贫道友在此护持,曾善人一行不至于如此伤损吧?”
孤贫子借着喝水动作掩了一下尴尬,复摇头道:“二位走后,这地方的阴气确实渐渐散去,贫道也知二位起了作用。”
孤贫子这话言不由衷:当时其可不晓得是四象方位哪个破了阵法,如今只糊弄无尘子而已。
不过无尘子没揭破。
胡八姑也懒得计较。
其又道:“彼时诸多修行都十分欢喜,以为道友在外间将那些肆虐鬼物收拾了,见得里里外外一群鬼物都被收拾干净了,林子中也没了后续鬼物,便都松懈了些,打坐恢复,那些侍卫也失了警惕。”
“贫道倒是想提醒,可惜……”
将自己摘出来了,叹息一声,其继续解释道:“不过片刻时候,就有两个恶境的鬼物带了十来个凶煞气息浓郁的自后门破洞杀上来,十几个修行勉强挡住了其中一队,另外一队由贫道挡下来,老爷也是在那时候受了鬼气侵袭,险些伤了心神。”
“贫道费尽手段,才斩杀了其中一队鬼物。”
“另外一个鬼物见得贫道抽出手来,便借着几个小鬼的遮掩遁走了。”
“可怜有两位道友,还有二十多位居士,也在与那鬼物争斗中失了性命。”
“无量天尊!”两个道士齐齐叹气,面色悲悯。
胡八姑不屑撇撇嘴,对两个装模作样的道士颇有不屑。
孤贫子早自曾德善处听过二人底细,本来有些不清楚,但无尘子一道雷符,便使其敬佩不已,又有胡八姑一出去,那鬼物就避让而走,至于这争斗了大半夜,也就胡八姑一人最为干净整洁,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又有曾德善说二人有些暧昧,愈发让孤贫子忌惮几分。
此时胡八姑便是面上模样都不做一下,孤贫子只能当做看不到。
“有那帮和尚超度,想来两位道友能得好来生,那些居士也有个好去处。”
无尘子一边应话,一边静候体内丹药化出药力。
“道友所言极是。”
“也是天尊庇佑,我等今夜还能保得性命。”无尘子想起那阵基位置的鬼物,不要命一般运转阵法,着实凶狠,此时想起那百十道阴气模样,依旧不寒而栗。
“道友所言极是,天尊庇佑。那鬼物阵法威力太大,无法运转太久,再者这地方也没有多少百年老鬼和凶煞鬼物,想要再运转下去也不成了。要是那鬼将一般的恶境修为的再多来几个,我们今夜怕是都要折在这里了。”
孤贫子想起方才两个恶境修为的鬼物联手与自己相争的场景,心头也是一阵后怕。
两个鬼将还带了一帮子修为不弱的鬼物,手段着实非凡,亏得曾家供奉多,那些护卫也都还有几分气血之勇,也是联手之下,这才将那鬼物的凶威给压下去了。
无尘子小啜茶水,看孤贫子面色黑白变幻了许久后终于停下,才好奇地问道:“不过贫道比较好奇,这些鬼物如何有这么大的手段,起码聚了十几位恶境的鬼物,还携带了能够引动一里地方阴气的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