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福已经收拾妥当,闻言插话道:“师伯可是要去王家,师侄近来也在留神王家的,刚好可以带个路。”
无尘子并未定下收徒心思,便拒绝道:“你家在这镇子上,家有妻儿,与这王家的对上,不好,不好。”
乌正信也是劝道:“二位真人是去讨论法术的,你去不好。”
张伟福出声道:“老师出行,弟子焉能不在身侧服侍?”
无尘子皱眉问道:“你可想过妻儿?”
张伟福看无尘子只是皱眉,并未发怒,有些忐忑应道:“到时候跟随老师修行,弟子可将发妻带上,在观中做个厨子打扫。至于家中两个混账,对弟子都有些不太恭谨,已经跟着王家的去了,想来王家的是不会对两个兔崽子做些什么的。”
“还是跟着老师修行要紧。”
无尘子对这不负责任的心思有些不满,微带呵斥道:“且住!你对修行一事,想的差了。你此前受了修行心魔蛊惑,只是见了修行的种种好处,被我破了心魔,又入了求不得的痴妄念想。”
“先回去好生想想,你若真的修行了,年岁已经半百,还能有几年时间?”
“家中妻儿,已经是不可轻易化解的缘法,也是挂牵,当如何安置?”
“哪有带着妻儿入观修行的,那我们道观成了什么乌糟糟的地方?”
“又有,你想修行,想修什么?”
“钱权名利,富贵荣华,与我道门皆难相容,倒是三五不时要跟妖邪鬼物争斗,平日也要在山野荒地找草寻药,弄不好就是丧命鬼口猛兽的凄惨下场,运数好的,还能有个残尸,运气不好的,连个魂魄都没了。”
“又有每日早晚课,诵经拜神,打坐修炼,十天半月也未必出门一次,枯燥乏味,你可忍得?”
“又资质悟性不足的,三五十年也未必能够有一点成就,虚耗时日!”
“你可能甘心?!”
无尘子这话算不得重,但已经是从俗世眼光之中劝诫了,倒是颇有意思,即便是一旁的乌正信,也不由陷入沉思,默默压下了对无尘子和子真道人这两位“真人”能够驭使各种法术神通的羡慕。
子真道人师兄弟二人也不管一旁神色复杂的两人,出去,问路,往镇上王家所在而去。
待得转入大道,避开几个好奇跟在后头的农人,子真道人有些感叹,对无尘子道:“师弟劝人话语,别出心裁。”
无尘子见得前边有人回头张望,稍稍放慢脚步,道:“师兄也是烦了张伟福那点执念,怕又成了个冥顽不明的恶鬼,才劝师弟我暂且应下。约莫是待得事情定了,只说个其人根骨不行便可打发了,绝了其修行心思?”
子真道人笑道:“师弟果然与我一般心思。”
“三言两语,便将那张家汉子唬住了。”
无尘子回头看了那依稀可见的小庙,张伟福还在那呆愣,乌正信正在一旁张牙舞爪劝说模样,叹道:“此前听乌老丈言语,张伟福并未歇了修行心思。今日若不能劝其息了心思,日后其执念愈重,说不得还是会与我纠缠,也是麻烦。”
“也不晓得墓葬山上是哪般大神通的鬼物,有这么强的执念。”
“张伟福执念被破了四年多了,还是念念不忘的!”
“真是罪孽!”
子真道人笑着应道:“故而师兄我暂时没有收徒信息,老师也未与我指下徒弟。”
“也就真儿一个跟着,看看能不能养成修行心性。”
无尘子看着在在树荫烈日明暗变幻之中笑得欢喜的子真道人,忍不住问道:“师兄,师弟一直以来有些好奇,今日倒是得了机缘正好问问,师兄可还有俗家牵绊?”
子真道人稍稍愣了片刻,跟着前边一众镇民都走到镇子口了,才缓缓应道:“师弟,我等修行,早已断了世俗缘法了。”
“既然本来便无有缘法,师兄我自然会息了世俗心思了。”
“老师昔年寻得我,便替我断了前尘。”
“如此以后师兄我修行,都与世俗无关,也是潇洒了。”
“且说,若师兄我还有俗家缘法在,我也没法安心修行的。”
无尘子也谈听过子真道人的一点来历,与自己前身相差无几,都是老师自孤儿之中寻来的,反倒是真儿这般服侍童子,多是来自受了灾劫几乎要过不下去的农家,其不得不卖儿卖女熬过去,还有几分根骨,被碧霞观买了。
三年五载,大明国总是少不了旱灾水灾,便是风调雨顺,也有阴阳失衡时候的鬼物作祟。
彼时,便有不少农家人等不得不将家中年岁小的舍了,或是送至富户作为仆役,或是送至道观佛寺收养,或者直接卖给牙行青楼,求得一线生机。
真儿便是这般来历,说不得那日家里人上门,闹腾两句,便让真儿回去娶妻生子了。
也是这般缘故,真儿资质也不差,却并未被子真道人收入真传弟子,反而还在查看心性,考察品行。
也是怕真儿修行有成,又被尘缘牵扯,进退不能,反而害了自身。
相较而言,那些无家的孤儿,反而牵扯要少一些。
不过这般思绪有些乱人心境,让二人各自心思翻滚,不再言语,只是看着小黑在附近跳来跳去,颇为欢乐。
不过是半盏茶多点功夫,王家宅子便到了。
王家宅院在镇上颇为奢豪,在镇子中间位置,又在溪水上开了一个桥,白玉砖石,雕刻名字,再转行百多步,经过十来户热闹人家,转过沿溪栽种的柳树竹林,嗅了无数花木清香,惹了许多狗吠猫嘶,这才到了山脚下一处豪奢的宅院。
比无尘子那简简单单的一进院子宽阔了数倍,好几亩地,看来有个七八进,三尺院墙牢牢围着,偶有一二竹林翻墙冒头,又有猫狗声音隔墙传出,又有男女仆从嘀嘀咕咕的声音,惹人猜想,是个豪绅,又有两个二尺石狮子便将两个道人挡在了门口。
两个石狮子之前还有个枯瘦老头,自言是王家管家,死死盯着将自己唤出来的无尘子二人,防贼一般,也不说话,倒是唬得无尘子半晌没有问出话来。
子真道人看那老头神清目明,倒不像是轻易能被糊弄的,便老老实实稽首道:“老人家,贫道是碧霞观的真传弟子,昨夜与王真人小小说了一番道法,未能尽兴,今日特地前来拜访,还想再论道一番。”
“这是贫道名帖,还请老人家代为通传一下。”
那老头面无表情,严词拒绝道:“我家老爷今日有事,不见外客。”
言罢,看无尘子二人不甘心表情,又带了不屑道:“你们这些装神弄鬼的道士,还是不要到我们老爷面前丢人现眼了!”
“我看你们俩还有点样子,到其他地方去讨生去吧。”
“外边那些俗子好糊弄些!”
言罢,也不理面面相觑的二人,便要关门。
无尘子与子真道人相视无言,冲入进去也不好,施展遁法进去也不行,心中各有无奈,可怜大把神通居然吃瘪了,但看那老管家坚定的模样,也不似三言两语能够打动的,磨磨蹭蹭半晌,便要离开。
二人刚转入数十步外的主道,那王家院内又有声音传来,一边是恭送声音,一边是劝回声音,后者听声音有些年轻,无尘子觉得其中有个声音有些耳熟,忍不住便回头望去。
一个锦袍玉冠的小年轻带了十余个精壮孔武的侍卫和一个也是五十余岁的老管家模样人物,与个素白道装年轻人,也自那王家宅子出来,也向着主道转来。
王正丰恭恭敬敬送到门外,遥遥看了无尘子二人一眼,不屑转过身避开,待得那年轻人离开不远,已经将大门关了。
无尘子瞎猜了片刻那冠玉年轻人与王正丰的关系,看来也不怎么和睦,又留意到那年轻道人是阔别已久的伊明诚,相貌无有变化,依旧是白嫩水灵,又辅以白色装饰玉器挂坠,君子如玉的感觉倒是比出家道人的模样多一些。
伊明诚正与那小年轻交谈,偶然转眼看到无尘子,稍稍愣了一下,欢喜道:“道兄,许久不见,也就些许信函往来,相交不深,不想今日在这偏远地方竟见着了!”
无尘子忙迎上去,先是与那小年轻稽首施礼,这才细细打量起子伊明诚来——果然是修行长生的,比上次见面时候更显得年轻了几分,乍一看起来,相貌比那十七八岁的闺阁女子还要水嫩几分,与上次见面时候,变化极小。
莫非,修炼长生道的,便是这般温文尔雅?
那小年轻也有好奇,也有打量,但心思沉稳,止住了伊明诚话别心思,轻声道:“此地不是谈话地方,我们还是寻个安稳地方且慢慢说!”
身后王家大门紧闭,也不晓得里头有没有人在偷听。
无尘子看其一副机密模样,便知其与这王家的不是一条道的,但这地方确实不是说话地方,也便只能随着伊明诚一行人前行,途中还稍稍介绍了一下彼此。
那领头小年轻名唤刘高湛,有个伯爵位子,来这鹿扬镇乃是修缮先辈墓茔的。
刘高湛言语这话时候,颇有深意地定了子真道人一眼,后者老脸微红,却也瞬间就压下去了。
子真道人来这鹿扬镇,也有刘家事情的缘故,但看模样,刘家是受不得碧霞观的拖延敷衍,亲自出手。
只是没想到,二人在这镇子上正好碰了头,确实有些尴尬。
刘高湛年岁虽小,行事却也稳重,戏谑目光一闪而过,不再盯着子真道人不放,一边前行,一边挑了些无关紧要的随口说了。
余下几人,要不是心不在焉,要不就是羡慕刘家随从一堆,剩下无尘子二人,也是紧紧跟着刘高湛,看能不能探听些秘密出来。
因这镇子上出了些诡异,刘家先祖坟茔也受了影响,刘高湛自然心中起疑,不得不纡尊降贵去那王家府上拜访一二,是探探王家的底,想看看其是不是与自家先辈的坟地出岔子之事,还有头顶那团乱糟糟的东西有些关系。
——那坟地,也是墓葬山,倒是与无尘子二人殊途同归了。
言及此处,几人已经到了镇上一处颇为干净整洁的宅子,外有疏篱做栏,圈了三丈自在;后有香果做靠,挡得七分酷暑;又有数个护卫将个三五间的宅子看得严严实实,等闲小偷小摸之辈想来是连院门都靠近不得。
天生地起人间景,月满风清宇农家情。
四人先后入了院子,有个窈窕侍女送上茶水,又有管家刘德昼出去安排诸事。
待得几人小啜茶水,消了暑气,各自心中盘算也妥了,刘高湛这才缓缓出声问道:“子真道长想来是看见了镇上的诡异模样了?”
“说来也是巧合。”
“本伯爷猜得先祖坟地出了岔子,许久都不得安稳,前几日到了镇上一看,果然如此,今日又探了王家底细,摸清了王家的来历,做了盘算,还想着请几位高人出手相助,不期两位便出现了。”
“这可是意外之喜了。”
那伯爵细细看来,约莫二十岁模样,一身华贵锦袍,隐约可见有动物暗纹,细细留意了,才识得那是传说中的白泽图案。再看那伯爵,虽模样年轻了些,瘦削现骨,与身上的风霜气息融合在一起,倒是能将一身华贵都压下,使人不能以寻常纨绔贵公子视之,更不忍以年岁等闲对待了。
在座四人稍一对比,反倒是这最为年轻的伯爵公子看来最为沉稳。
其人一入这土墙屋子,便有富贵气息涌出,便是这房屋四处漏风,也凭空多了几分华丽。
无尘子颇为不尊重地将这伯爵上上下下都打量一遍的时候,那伯爵也有些动作,一边是知晓无尘子在打量自身,却并未显出半点被冒犯的不悦,面色如常,一边也在暗中留神无尘子二人,想来是在猜测二人的手段本事,另有打算。
身旁也有那老管家,身上似有似无的道家赤色法力,细看却见不着,让无尘子叹为观止。
子真道人诚实应道:“诚如伯爵所言,我们师兄弟二人已经去了山上看了。”
无尘子此时也忍不住疑惑问道:“这镇子上头那阴气,如此凶狠,我们几人怕是不能化解。”
伯爵颇为惊讶地看着无尘子,道:“此前听明诚所言,以为道长修为应该不至能看得出那些盘旋的阴邪气息。”
“我所言,非但是阴气,还有王家小儿也与这阴气有些关系。”
“道长二人倒是用不着上门打探了,这家伙很会藏匿,道长修为或者能看得头顶阴气,却见不着那王家藏匿之物的。”
无尘子忍不住向伊明诚看去,却见得伊明诚原本正在细细打量无尘子,此时已经忍不住便低下了头,装作欣赏那红木家具上的白瓷茶盏——只是任由其如何伪装,也遮掩不住其心中的一点不安。
无尘子倒是没有被泄了老底的恼怒,反倒是对伊明诚这不安模样,生出了几分好感。
伊明诚约摸是怕无尘子冒冒失失,先将自己来历跟这位伯爷悄悄说了,虽不小心将无尘子修为低下的事情也说了,却也是好心。
但被个一身贵气的青年给轻看了,无尘子也有些不爽利,带了三分自傲反问道:“伯爵缘何以为贫道不能修得法眼?”
——我可以自认修为低,但你不可以说!
那伯爵轻轻笑了,不疾不徐应道:“我虽不是你们道门中人,却知道长走得是功德之路。如此修行,凭借符咒之道,道长或者善于镇宅护身,也有超度亡魂事情,还能应付些小鬼弱煞,但真的论起修为道行法力,道长便比子真道长差了不止一截了。”
“功德之道,没有这般容易便能够化为道行法力的,也不是这般容易修行的。”
子真道人尴尬地咳嗽两声,道:“伯爵倒是对我道门修行颇为了解啊。”
刘高湛伯爵傲然应道:“实不相瞒,我家祖上也是修行之人,便是此时,我家流传下来的一些手段,未必便比你们一脉相传的师承差了。”
无尘子见不得二人相互炫耀,便插话道:“听伯爵言语,莫非能够以肉眼便看出阴阳气息变化的,还有什么说法?”
至于自家的天眼符,无尘子倒是用不着炫耀了。
刘高湛看无尘子迷惑表情,颇有深意地解释道:“此中玄妙,且不可言,不过我不是亲眼看见的。”言罢,转了话题道:“既然二位道长都知晓此地异常,可查明其中缘由,可定下解决之计?”
无尘子二人对视一眼,还是子真道人应道:“我等已知此事与附近山上的坟茔有关,似是有阴魂作祟,又因此牵连到了本地大户王正丰,人鬼勾结,也不知在谋划哪般,如此方有镇上乱象。”
“我们二人也好奇:那王家是利欲熏心,还是纯粹愚笨痴傻被鬼物利用了。”
刘高湛面上没有多少变化,敷衍道:“那墓葬山变化,或与阴魂有关系,但更多的是阵法出了岔子。你二人能探得其中一二,算的尽心了,但想来你们还没能寻得解决办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