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非但跟道门前辈交好,跟佛门的修行高人关系也不差,算是个中立的。
且如今自己修行功法,既有道门的,也有佛门的,算是佛道双修,这老道士故意以道门大义压迫自己,自己岂不是要将佛门功法废了?
这万万不可能的。
无尘子斟酌了几个念头,道:“贫道只是受子真师兄托嘱,前来看看这地方是否还安稳太平,若是遇着妖邪鬼物了,贫道倒是可以将其收拾了,但至于让贫道深入深山老林里头去追杀那群鬼物,贫道确实没有这手段了。”
“当然,若是道友有心为新津县千万百姓除了这妖魔,贫道虽不能舍身相随,却也有百八十道灵符可以相赠……”
山林年岁越久,地下瘴气越多,那些积年阴气便越多,说不得哪个角落便有那凶煞鬼物躲在下边,冷不丁冒出来便将自己收拾了。
一旁镇魔道人四个弟子齐齐看着无尘子,面上显出几分不屑。
可惜自家老师说了这位是位师叔,自己冒犯不得,不然定然要好生说道说道了。
清缘也见着了那几个小年轻的模样,只摇头叹气,默默补了一句:究竟是年轻人,沉不住气!
自家老师的修为手段,便是子真师伯都佩服不已的,你家老师在新津县这儿或许是个高人,但在自家老师面前,还是弱了许多。
一边气势涌动,一边平静如水,便是那小二和掌柜的都发现了不对劲,至于其他茶客,都齐齐将脑袋看向这儿,生怕两边道士打了起来,错过了这好戏。
两群道士打架,这可是个热闹事情,比那些话本戏剧好看多了。
镇魔道人也晓得百年老林的恐怖,连自己都不敢往里头闯,眼前这小道士如何会舍得百八十斤身子骨,为了自己这么个陌不相识的道友牺牲?
只是么,看这小年轻一点血气模样都没有,镇魔道人也有几分失望。
看看自家弟子,一瞅见气氛不对,立即义愤填膺涌上来维护老师,对面那小道士却如百丈深潭,一点喜怒都看不出来,实在是吓人。
至于无尘子反唇相讥的言语,镇魔道人也当做没听见。
笑话,那鬼物可是能够将新津县都收拾了的。
自己一把老骨头,若是跳出去,怕也只是沦为那群鬼物的血食,如今虽然被乡邻百姓看低了,但保住了老命,才是最好的。
一时沉默。
片刻后,镇魔道人道:“道友若是不去山林里头走一圈,也不敢下力气探寻鬼物痕迹。”
“莫非只是在这周边地方走一遍,却是担不得碧霞观的嘱托吧?”
无尘子斟酌片刻:“此事么,以后等子真师兄追究时候再说。”
“贫道此次前来,也只是将那些被屠灭的村镇看看,若是有遗漏鬼物,顺手收拾了,若是有那阴邪手段暗藏其中,贫道尽力化解,至于那些收拾不了的,又或者化解不了的阵法手段,贫道也只能报知子真师兄了。”
镇魔道人颇有几分失望。
四个后辈小道士也默默无言。
都是惜命的,舍不得将自己性命化作一点微薄功德。
片刻,镇魔道人出声了:“既然道友只是打算转一圈,贫道也有些从逃难的百姓口中打听到的消息可以告知道友,以助道友一路顺风。”
无尘子欢喜了:“正需要此物,烦劳道友了!”
周围十来个茶客听到这儿,立即双眼放光,齐齐盯着这一桌人。
新津县附近遭了灾,这些人都晓得的,就是那些人有多惨,这些人还不清楚。
如今能够偷听些内情,这春日走亲访友的时候,正好当个谈资不是?
但镇魔道人却起身了,一边向自己客房而去,一边道:“道友,此中事情,乃是秘事。”
“流传出去,怕会造成恐慌。”
“请到贫道房中一叙。”
一群茶客立即生出一脸失望了。
鬼神秘闻,除了这群道士,旁人三五不时也会说上两句,但都是猜测,说的含含糊糊,吓唬人倒是足够了,只有这群整天跟那些东西打交道的道士才门儿清,听这些道士的,比那些三姑六婆的可准确多了。
只是这老道士也不知趣,都不舍的让自己这些人听一下,实在是讨厌。
一群茶客的失望,并不影响七个道士。
等入了颇为奢华的客房,镇魔道人请无尘子坐下,又使唤徒弟在一堆箱子里头翻了翻,找出一大沓新鲜的笔记,放在桌上,然后镇魔道人又挑了挑,将里头那些散乱的笔记挑了出来,递给无尘子道:“道友,这便是贫道听来的消息了。”
“都是我新津县受灾百姓传出来的,贫道近来还在修缮道观,却是不能出去证实,还请道友帮着证实一下。”
无尘子看那足足上百张记载凌乱的笔记,有些愣神。
都是传言,是否当真,很难说。
自己将这近乎一本书读了,怕都得三五日,还要沿着新津县这附近地方走一圈,更没时间了。
这老道士,在坑自己。
无尘子也没发作,问道:“道友,这鬼物的事情,凡俗怕是看不懂。”
“里头有没有神婆神汉道士和尚的笔录?”
那镇魔道人深深看了无尘子一眼,无奈道:“这里头大部分都是村里头做法事的神汉神婆的,也是这些人才能从一群鬼物来袭的危险关口逃出来,也是这些人警醒,有好几个村子勉强逃过灭村灾劫,多少跑掉了一小半人。”
无尘子为难了。
镇魔道人也欢喜了,那笑意在面上一闪而过:你这小道士方才反驳贫道可是舒坦了,如今也让贫道好生收拾你一番,也让你这小道士晓得,强龙不压地头蛇。
清缘也看出来对面老道士不怀好意,但这是自家老师与这位师叔之间的事情,清缘若是贸然出声,反倒是让人轻看了自家老师。
无尘子手上一沓黑白颜色的纸张一抖一抖的,片刻,无尘子全数丢下了,道:“既然如此,还不如不看。”
“一群入道修为的神汉神婆,能看出那些鬼物几分底细?”
“贫道若是被带入迷途,反而误了正事。”
无尘子这举动实在是出人意料,纵然镇魔道人已经准备妥协了,出手剔除些明显是胡言乱语的记载,却也没想到无尘子如此干脆,直接全都不要!
一时呆愣,复猛吸一口气,被呛得咳嗽连连。
至于镇魔道人四个徒弟,也是一脸佩服看向无尘子。
无尘子这举动,明显是要在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出去转悠转悠了,这胆量比自家老师强了不少,纵然对这小道士的态度不甚欢喜,却不得不佩服。
至于清缘,也怕自己老师不晓得新津县的情况,忍不住出声劝道:“老师……”
无尘子摆摆手:“无事!”
“为师手段,保得你我性命还是不成问题的。”
言罢,无尘子想起镇魔道人还在修缮道观,又出声问道:“道友的镇魔观受灾如何?”
镇魔道人也没想到无尘子如此跳脱,前头还在打探新津县的情况,下一句话却是关心自己了,摇了摇脑袋,将心里头复杂的心思给抛了出去,这才无奈道:“那夜,鬼物实在是凶狠,先是破了贫道请碧霞观布下的阵法,然后将三清殿的神光也毁了,最后才在整个道观里头肆虐,将那些神像殿宇全数都给毁了。”
“也不怕道友笑话,我们师徒五人都有道法护身,在察觉到不妙时候,借了护身灵符马甲符逃之夭夭,然后托庇在县衙才能躲过那灭顶之灾!”
难怪无尘子刚到这新津县,寻了路人问镇魔道人所在时候,收了许多白眼。
这镇魔道人行径,着实不太稳妥,不说跟鬼物对抗,至少也要放开声音,让那些睡死了的百姓醒过来,也能有个活命机会不是?
自己先逃了不说,一路上想来动静也很小,不然不至于整个新津县百姓都看他不起。
也不晓得这道人以后还如何在新津县立足?
不过,这事情跟无尘子无关了。
镇魔道人想到修缮道观的一大笔支出,也是头疼,如今只能盼着碧霞观能够多支援些,然后官府那儿也想想法子,至于自己手里边的两个钱,还要为自己还有四个徒弟修行准备丹药法宝,紧巴巴的,一个铜板都挤不出来了,若是再拿来修缮道观,那可真的会耽搁了自己师徒修行了。
一时眉头紧皱,叹息连连。
无尘子也顾不得理会旁人心事,起身,道:“道友,却是好奇,想看看贵观的规模模样?”
“不知道友可否带路?”
此事也不涉及什么隐秘,镇魔道人也想让无尘子转述一下自家道观的可怜模样,想法子从碧霞观多弄些银钱回来,也跟着起身,前头带路:“道友,请。”
冬日寒风吹拂,路边行人匆匆,脸上千百种担忧神色起伏,也有些好奇打量无尘子一行的,但转过身,又眉头紧锁,望着街头巷尾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殷切希望,又看着接上往来打量的十几个皂衣差吏发愁。
这些人说是护卫新津县安稳,实则是打秋风的,逼得那些店铺每日给了三五钱银子,不然便说这店家的可能有鬼物藏身,进去祸害一番,翻箱倒柜,将那铺子给翻得稀烂,实在是恶心人得很。
路旁的屋子,也大多破破烂烂的,或者门墙生了洞,或者屋瓦倒立,又或者梁木断折,让屋顶落下了好大一个洞,虽日光普照,那下边依旧黑乎乎一片,看来是有恶鬼藏匿其中,寻机噬人。
无尘子细细看了看。
那些屋子上的门神也都漆黑一片了,门上的铜镜也毁了,便是那请来辟邪的红布,也变了颜色,看来是百十年风吹雨打的灰白颜色。
按说,官府不做人事了,还三五不时有哪家的见鬼了,整个县城都是人心惶惶的样子,有门路的都该逃命去了,可惜这是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大多是店家实在舍不得弃了买卖也跟着那些富贵人家一道逃命去百江郡。
又有那些日光落下的墙角跟上,躺着靠着三五个满身油污的乞丐,个个趁着这日头温和,好好晒晒身上的水气。
还有些街头巷尾,见着几个苦力壮汉,正修缮那些倒塌的院墙屋顶。
至于更远处的,有些低低的锣鼓唢呐声音,还有些烟气香火颜色,偶尔有那么一点白色纸幡升起,旋即落下。
这些人家,看来是白事未尽。
无尘子看到这,猛然想起身边的镇魔道人可是新津县的镇守道人,如今那些百姓做白事居然不请这位道人,看来是对这位道人的本事很怀疑了。
这种信任一点丢失,也不晓得要多少年才能恢复了。
一旁的镇魔道人也有几分尴尬,对县令蒋瑞全蒋大人也生出了几分埋怨。
你说你为了政绩要遮掩这些事情便遮掩得全了些,如今被人看出一两线痕迹来,自己这镇魔道人也讨不了好,但还可以寻了碧霞观高人出面解释说鬼物凶猛,无法镇压,你这县令大人寻什么理由来推托,最后说不得还要被人埋怨,何苦来栽?
还不如实实在在上报上去,说近来鬼物作祟,将这一切罪责都推到碧霞观身上去,事后让碧霞观出面镇压,或者查明因果,将事情承担了过去,比自己遮遮掩掩惹人怀疑不舒服许多?
无尘子晓得这老道士的艰难,当作没看到。
镇魔道人也尴尬,不好解释,索性也就没言语,只加快脚步,急急前行。
等到了一处有五十多号壮汉聚集的废墟地方时候,无尘子便晓得,那是镇魔观到了。
说不凄惨呢,镇魔观又是满地废墟,那些红墙黑瓦,全数东一截西一段地落在地上,朱红明黄全数黯淡了下去,又几乎没一块完好的,多多少少都是残缺痕迹,其上,还有些许鬼气弥漫,有那不知情的壮汉靠拢了,便有那鬼气沾染上去。
那鬼气颇为虚弱了,淡淡一丝,在头顶日头照耀下,一点点消散。
这点鬼气,对那些壮汉还真生不出多少影响,最多便是满头大汗的时候被那鬼气沾染了,忍不住便是一个寒颤,身上起了不少鸡皮疙瘩,然后散去了,让这些人只以为是凉风吹拂,伸手将那汗哒哒的袄子又裹紧了些。
无尘子抬眼望去,这道观约莫亩多地方,原本应该是满地鲜绿颜色,又有香火缭绕,金光闪烁,每日钟鼓声音不绝,在周围一群低矮的香烛神佛塑像铺子还有百姓的屋宅之中应该是鹤立鸡群的,可惜如今满地残破模样,比周围那些同样被狂风扫过上缺屋瓦下满地支棱的屋舍,还要凄惨几分。
那些原本生机勃勃的百年老树,如今只剩下了半截身子,露出里头红色黄色的木芯,还有些黑漆漆的手印印在树身上,看来刺眼非常。
有好几个断成一截一截的三清神像,黯淡无光。
抬眼望去,整个道观高低起伏,都是倒塌的主殿配殿,里头还有不少颜色鲜艳的神像残片,如今双眼无神,却是不能再庇佑苍生了。
有那正在帮着搬运尺多梁木的班头看见一群道人靠拢来,忙堆上笑意,恭恭敬敬道:“道长……”
这班头悄悄看了一眼无尘子,继续道:“这都是冬日了,城里头也有不少活计,如今缺人也缺木材砖石,道长想要在正月里头将道观建起来,实在有点赶。”
“还有那瓦窑,也受了灾,如今每天出窑数量不及以前的一半,我这是寻了以前的关系,才勉强能够凑到一些……”
这壮汉身上湿淋淋的,面上潮红,还有热气蒸腾而起,看来刚才确实没偷懒。
无尘子便喜欢这些勤劳的,至于其弯弯绕绕讨要银钱的行径,无尘子只当做没看到,顺带跟着镇魔道人学学如何操持经营一个道观。
思绪时候,无尘子传了声音给跟在身后的清缘:“好好学学,以后为师修建三清观时候,切莫也被人取了这空子,吃了大亏!”
清缘默默点了点头。
那边跟在镇魔道人身后的四个弟子义愤填膺,呵斥道:“班头,你这可不地道了!”
“前头我们镇魔观打扫修缮,还有不少神像雕塑,都是寻班头你做的。”
“而且我们事前已经说好了的,一千五百两银子将道观恢复到以前的模样,你也是看过了的,还下了契书!”
“怎地今日又想要变卦?!”
这声音不小,在颇为空旷的废墟里头传得甚为清晰。
有那正在忙碌的匠人壮汉齐齐抬头,但有班头给了个眼神,又老老实实埋头下去了。
和泥的和泥,清扫废墟的清扫废墟,整饬梁木的整饬梁木,搬运砖石屋瓦的也在忙碌,整个地方都是一片火热朝天的欢喜模样。
可惜,周围那些商铺实在是太过残破,黑黝黝的门上又不少脑袋大小的洞,透过一点晃过的光亮看进去,黑漆漆的,择人而噬一般,安静无声,将这道观废墟上的一点鲜活气息都给吞了。
那班头面色也不太好看,压低了些声音,执着道:“道长,县里近来有百多户人家遭灾了,房倒屋塌的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