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都想把房子赶紧修起来,免得过年时候都找不到地方住。”
“木材,砖石,屋瓦,都稀缺,还有县里如今人手实在不够,工价自然都翻倍了,我们也是因为往日与道长有许多往来的缘故,还勉强保着往日工价,但木料钱,屋瓦砖石的钱,道长总不能让我们吃亏吧?!”
“都是小本买卖,赔不起的。”
无尘子看那班头忐忑模样,姿态放的颇为卑微,也晓得这班头没有说假话。
但镇魔道人可不太欢喜了。
半月前逃命那时,镇魔道人只来得及取了大部分银两,叫上四个徒弟便跑了,等鬼巢过后,镇魔观已经没了,几乎被移平了,许多地方都被付之一炬,法器,神像,法宝,珍藏的药材,都没了。
如今剩下的几个银子,实在是紧巴巴的。
如今老道士都还是寻了县令讨要了几个银钱勉强在客栈住着,只盼着道观早日修缮好了,自己几人再搬回来,再做做法事,向碧霞观卖惨,糊弄些银子,购置好法器,才好图谋日后的事情。
若真将手上银两花的一分不剩,稍稍遇着些问题,便真个是山穷水尽了!
镇魔道人斟酌片刻,出声道:“班主,你我也不是一两日交情了。”
“这次鬼物来势汹汹,贫道出门太急,许多财物都被那鬼物给毁了,如今身上银子实在是不多。”
“可否打个商量?”
班主已经晓得镇魔道人要说何事了,却多少存了些希望,出声应道:“道长请说?”
镇魔道人也有些迟疑,却还是出声了:“这材料银子,贫道先给,至于工钱,班主可否等来年六月左右,贫道手里边轻松了再给?”
班主一听这话,险些跳起来:“啥?”
镇魔道人一脸不欢喜了:“班主,我们这可都是十来年的交情了!”
“贫道手头紧,班主连宽限几日都舍不得?”
班主方才动静太大,已经惹得手下一群人抬眼望了过来,此时班主正呵斥一群人莫要东张西望坏了手头事情,将一群人压下了,这才回过头来,一脸不满但依旧压低了声音道:“道长,实不相瞒!”
“我这些个兄弟,本来就嫌弃这次工钱太低了,耗时又不短,起码要干到明年二三月了。”
“私底下都说,若是不接道长这活,我们一起起码已经将这县城里头的活干了一小半,每人手上也有个几十两银子,足以过个肥年了!”
“也是我辛辛苦苦说了道长这些年的照顾,一帮兄弟这才不情不愿来了!”
言罢,班主看了镇魔道人面上难看的神色,斟酌许久,这才将后头难听的话说了出来:“若是道长将工钱拖到明年六月了,我这些个兄弟怕立即便要走了!”
镇魔道人急了,双眼圆睁,正要呵斥,身后已经传来嘹亮的声音了:“道长……真人……”
那班主也歇了,七个道人也停了,或是抬眼,或是转身,齐齐看向发声之人。
蒋瑞全,蒋县令。
身后还有十个皂衣差吏,个个低眉顺眼,拿了水火棍,跟在蒋瑞全身后,还有个手持扇子的师爷跟着,好奇打量无尘子。
无尘子也拿不定县令大人是呼唤自己,还是镇魔道人,没敢胡乱应话,稽首做礼,然后看向镇魔道人。
有清缘也跟着施礼,也安安静静。
镇魔道人看蒋瑞全目光不在自己身上,便晓得这位大人来意不在自己,却也实实在在施礼了,这才出声:“见过大人。”
几人都是道人,有修为在身的那种,用不着跪拜施礼,但那班主还有一堆壮汉,齐齐一脸敬畏拜了拜,在那县令大人发声喝止后才起身,继续忙碌,但那目光都在县令身上,各种羡慕畏惧。
蒋县令大步流星到了近前,上下打量了一番无尘子,对后者面色依旧跟几年前一般鲜嫩模样,羡慕不已,又压低了声音道:“瑞全一直在这新津县忙碌,经理民生,一直对真人心心念念,却不得闲暇,居然都好几年没见过真人了……”
无尘子这才晓得这县令大人居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这,不太对劲。
心里头百般嘀咕,无尘子面上微笑,道:“县令大人乃是新津父母官,为治下百姓操劳,功德无量。”
“贫道一介方外闲人,若是耽搁了县令大人的正事,才是真的罪孽无穷。”
摸不清楚那县令大人心思,无尘子只好含含糊糊送上高帽子,免得这老家伙待会儿把自己陷进去了。
江瑞景可是抱怨过这县令大人的,说其原本不是赴任新津县的,但不晓得使了什么手段,将自己调到百江郡附近的新津县,为的便是好跟百江郡的贵人们多走动走动,也好在考评时候得个上等。
不过这县令大人似乎运数不佳,在新津县呆了三年多,居然在新帝登基当年遇着妖邪鬼物了,治下十来个村子受灾严重,听闻如今也剩不下几个活人了,也不晓得这业绩,还能不能如愿得一个甲等考评?
明年二三月可是有乡试的,也是新帝准备给自己找些心腹臣子。
若是蒋家县令这些先帝老臣,办事不咋地,运数也不好,考评还落了个下等,怕只能丢官去职了。
对面县令大人自然听不见无尘子心里的腹诽,依旧满脸笑意,道:“没想到两位真人都还熟识?”
无尘子与镇魔道人齐齐出声:“我们也不过是今日才见了。”
“算不得熟识。”
话音未落,两个道士齐齐对视一眼,颇有几分尴尬了,又齐齐在心里头看低了对方几分。
就这样,还想讨要鬼物痕迹?
县令大人面色抽动几下,伸手,状若亲近地拉着无尘子,道:“真人次来,可是为了镇魔观的事情?”
无尘子斟酌片刻,还是道:“受了师兄托付,前来看看这鬼物作孽的痕迹。”
“至于镇魔观,原本神明照顾,还是很灵验的,可惜此次鬼物太过凶狠,正不压邪,被那鬼物坏了神灵眷恋,才成了这凄惨模样。”
“非是道友的缘故,大人也该体谅。”
无尘子觉得,都是道门修行,针对外人,尤其是官府时候,能相互美言两句帮衬一下,也是个好事。
故而无尘子又补道:“说来,遇着那能够横扫整个县城的鬼物,非是真人不愿意出手,实则是鬼物来势汹汹,真人涤荡不得,想来贫道来此,遇着那些穷凶恶极的鬼物,怕也只能无奈遁走。”
无尘子这话,隐约有些自己修为高过镇魔道人的意思。
镇魔道人此刻心心念念都是官府能拨些银子,先熬过眼前的难关再说,至于些许脸面,实在是比不得手头银子要紧。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镇魔道人不是英雄汉,更是被难倒了。
至于身后四个弟子躁动,镇魔道人也察觉了,心念电转,顺着应道:“也是如此。”
“诚如道友所言,吾辈修行,庇护百姓为先,保得左右安稳,也是无量功德。可惜此次鬼物太狠,若是勉强为之,贫道身死倒是不要紧,将那鬼物惹火了,在城里边肆无忌惮的作祟了,那才是祸害无穷。”
“如今虽然鬼物肆虐过了,城里百姓受了些伤损,究竟还是有一大半都保全了……”
镇魔道人为了推卸责任,颇有几分不要脸面了。
无尘子与蒋县令对视一眼,忍俊不禁,险些笑了出来。
那边师爷也动了这道人的弦外之音,一直板着的脸也僵持不住了,将扇子捂在面前,一抽一抽笑了起来。
一时间,这道观废墟上生出了些许欢快气息。
镇魔道人也是执念于银钱太久了,被迷了眼睛,话语落出,看见对面几人抽动身子,立即反应了过来,想要寻个法子补救一下,却想起这无尘子道友似乎与蒋家县令的关系比自己还要好些。
若自己再收不住,丢脸可就不只是在这新津县三尺地方了,怕是在百江郡也要落下个不好的名声了。
无尘子看此前一直面色温和的老道士青了脸,忙出声道:“县令大人,这镇魔寺还需早早修建起来,再由真人招来神明眷顾,才能保得新津县安稳无恙。”
“这一次,贵县死了不少人,若不得超度化解,这些怨魂成了恶鬼……”
稍稍恐吓一下对面老神在在一脸不屑的县令大人,无尘子又道:“且贫道听闻这鬼物来去无踪,这差不多一个月时间了,也没被四处出巡的真人收拾了,想来还不知躲在那个角落,猛不丁再跳出来打个回马枪……”
镇魔道人与蒋瑞全二人齐齐想到那鬼物肆虐的模样,齐齐脸都黑了!
那一波鬼物前次出手,还是留了几分手段的,只祸害了三五十户,死了也就百余人,若是再来一波,这新津县怕是实在撑不住了!
如今,那死了的百余人也都没安葬妥当,城里还有二十余户人家挂了白幡便是明证!
蒋县令与镇魔道人齐齐出声:“道友(真人),此事当何以为计?”
镇魔道人一句话把自己摘了出去。
这行径,实在让无尘子无言以对。
若是尽职尽责一些的镇守道人,此时已经想法子去搜寻鬼物痕迹了,而不是急急将事情丢给旁人,让无尘子这么个外人来相助。
这地方,可不是无尘子镇守的。
无尘子看了一眼对面二人的模样,心头不爽利,便直白应道了:“不知。”
“贫道常年在百江郡那儿待着,闭关绘符,诵读黄庭,对这新津县附近又不熟悉,县令大人主掌此地数年了,想来对于那山村位置是十分清楚了,而道友坐镇这新津县,应该也对下辖村镇一清二楚吧?”
无尘子这话几乎是明明白白说二人不尽责了。
有那听懂了的师爷衙役还有清缘,都是长吸了一口冷气,险些将自己呛着了,纷纷不可思议看着无尘子,暗暗佩服这年轻道士的打量。
镇魔道人四个弟子也懂了,齐齐对着无尘子怒目而视,手中拳头紧握,恨不得上来给无尘子便是两拳。
那修造的班主低垂脑袋,一言不发,但面上表情一言难尽,又是佩服,又是畏惧,生怕这小道士是太过年轻,无知无畏,一不小心将县令大人给得罪了,最后纵然是“顺顺利利”出城了,也会遇着险恶“山贼”,迷迷糊糊失了性命。
成了鬼,都是冤死鬼!
蒋家县令也有几分窝火。
这新津县当时看来是个不差的地方,靠着百江郡近些,平日往来方便,也好跟郡守大人多勾兑勾兑,也因着无尘子这位道长的缘故,自家夫人做的香囊,正好送入百江郡郡城内各位大人手中,给自己换取些好处。
如今那些贵人嘴上说的倒是好听,但在上一次考察的时候,只给了自己一个中等,至于那些银钱啥的,屁用没有。
这次眼看考察又要到了,自己已经使了不少好处,郡守大人也答应了给自己好生美言一番,保证自己官职能够再爬一步,但偏偏遇着这恶事了,下辖三十多个村镇,起码有五六个村镇受灾了。
其中大部分是被斩尽杀绝,鸡犬不留的。
如今新津县上下,人心惶惶,那些有些银钱有些关系的,早在自己下令封锁城门之前已经跑了,不过两三日,百江郡内那些消息灵通的已经晓得自己这新津县的情况了,此时再想封城,已经没用了。
此刻能做的事情,也就只是补救了。
已经遇害的不可能救得回来,那就赶紧将那些乱糟糟的东西找出来,收拾了。
思绪到这儿,蒋家县令阴沉着脸,看了一眼貌似恭敬的镇魔道人,无奈叹息了两声:这道士,比自己还胆小,事发已经大半个月了,一直借口自己在修缮道观,生生在县城里头耗着,生怕被外头的邪物害了一般!
真是可惜了道士的身份!
那边镇魔道人也在怨恨,这县令大人贪生怕死,又想要名声,又不出力,舍不得派出手下衙役差吏出去,将周围的情况探查一番,逼得自己不得不躲在县城里头,如今在碧霞观来人面前,丢脸丢大了!
呸!
二人齐齐在心里咒骂了一下对方,复恢复笑意,齐齐出声道:“真人(道友),这事情,瑞全(贫道)顾不过来,还请真人(道友)出手。”
果然是将自己坑了。
无尘子依旧坚持:“贫道只是受了碧霞观托付,前来看看,若遇着那些东西了,还是可以出手的,但若是没遇到,贫道也不敢追杀。”
“能够在县城之地肆虐的,贫道镇压不了。”
“大人若是听劝,还是多使些力,帮镇魔道友早日将道观立起来,城门口的镇邪镜还是多备上几个,同时也让县城里的人家都准备些护身符驱邪符镇宅符啥的,实在不行,供奉菩萨神像也可,想来足以躲过这劫难了。”
说到灵符,蒋瑞全立即来了兴致了:“真人的那灵符,实在是灵验。”
言罢,这老头将无尘子拉扯着走了几步,有师爷出面,将旁人都逼得退开了,这才压低了声音道:“真人,本官看这契约也没几日的便要到期了,你我合作也颇为顺畅,蒋安他们伺候真人也极为顺畅,本官将那宅子过给真人,真人多给每月多给本官三十道灵符?”
无尘子晓得这位县令大人所来定然是有企图的,前头让自己出面追查鬼物痕迹,自己拒绝了,其顺势又提出这继续的话头。
这是看准了自己年轻,比不得镇魔道人一般不要脸?
每月六十道,那可不是个轻松活计。
至少,无尘子一个人心情好,境界稳妥时候,每天也就三十张。
若是无尘子如今只管蒋县令一个人的灵符需求,多三十张少三十张,问题不大,可惜如今需要自家凝神符的太多了,多上三十张,无尘子又要分出不少心思,怕是会耽搁自己余下的事情。
蒋家县令晓得无尘子如今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小道士了,故而许多威胁狠话都没敢出口,这语气也是商量语气:“这几年真人在百江郡过的颇为安稳,本官也出力不少,也为真人挡下了不少事情。”
“不然真人怕早就被旁人请去做了供奉道人了……”
这老家伙接触了无尘子,自然对佛道事情了解不少,私底下也比较过镇魔道人还有一些四处游走居无定所的佛道修行绘制的灵符,比无尘子的凝神符实在是差了不止一截,甚至还有些根本看不出来无尘子这灵符的根脚。
代替的修行高人没找到,但是这老家伙还是了解了不少佛道修行的事情,比如散修道人在时日艰难的时候,会投入权贵门下当个供奉,做些护持家宅的事情,保得那权贵家势不衰,又比如立下道观佛寺的修行,在官府这儿是有备档的,在皇家那儿也有备档的,每月有俸禄银子一般的东西,但也的肩负保护一地的职责。
无尘子如今还是散修道人,虽然往来的一些人关系怪异了些,但若是百江郡那些权贵人家盯住了,蒋瑞全以为无尘子还是要老老实实拜入权贵人家当走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