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真道人看向无尘子的表情，一言难尽，倒是那恨不成器的模样，清晰分明。
——也难怪了，旁的多少人，千方百计想去大悲寺的七月法会，左寻了道友，右找了老师，也求不来邀请帖，无尘子居然推了，若是让那些苦苦拜求的和尚道士晓得了，怕是会跳来将无尘子活活打死！
两个道姑也齐齐出声道：“还请前辈解惑，这法会是哪般来历？”
无尘子立即谦让道：“贫道不过是去了一趟，跟着前辈混了些功德，见识了几位道友，听了些经卷道法，又在大悲寺里头转悠了几个地方，倒是比不得师兄熟悉，还是师兄来解释吧。”
子真道人留神了一下庄子内依旧响亮的佛经声音，估算了一下时辰，片刻后在几个后辈弟子期盼的目光中接道：“如今贫道被困在百江郡，怕是没有机会再去那群和尚办的法会了，也就能回忆回忆，聊以自慰了。”
“你等若是有机会，倒是可以争取参与一下，且不说能挣多少功德，只是里头有太乙观的地仙高人，大悲寺的地罗汉，还有各地佛寺道观的前辈高人，以及散修里头德高望重之辈，在外头，都是威名赫赫之辈。”
“你等若能识得其中一二，于以后的修行道途，大有裨益。”
“事后，那儿还有个佛法道法答疑解惑，你等能悟得其中关窍，于破境时候，或者积攒功德，都有极大好处。”
“再不济，你等若能识得其中那些年轻俊杰，日后得了提携，也多了不少蹭功德的门径。”
这话说罢，除了无尘子之外的六个道人，眼中有异样神采。
子真道人也不拖沓，清了清嗓子，将那法会种种，缓缓道来。
一点寒风吹过，卷起灰土万点；两般心思起伏，留得道缘一线。
里头叮叮当当声音起伏，还有那和尚加持的经文，一众村人的呼喝声音；外头有子真道人絮絮叨叨的温和声音，细细说了大悲寺的点点滴滴，只引得六个道士心海翻滚，只恨不得立即便飞到那大悲寺，跟着诸位前辈高人度化恶鬼，听经受法，谋取功德，再去事后的集会上淘取几件宝贝，收来几个功法。
各有欢喜。
日头在里头外头的忙碌中过去，渐渐落下，终于只剩得西边一点红霞，那和尚才终于息了经文声音，有在族老等百十人的恭送下，满面红光出得村口来，正好见着盘膝而坐侃侃而谈的子真道人，稍稍愣神，复合掌施礼，恭敬道：“今日事情，多谢前辈了！”
这边一帮人正听子真道人细说那大悲寺的种种，心潮澎湃，种种幻象生出来的时候，却被和尚跳出来搅和了，有那心境高深的，只恢复心情，暗下决心，有那境界不足的，给了那和尚两个白眼。
其中，便有无尘子的弟子，清缘。
清缘跟着无尘子修行已经大半年了，除了炼气便是诵经，偶尔跟着老师出去做做法事，也都是打打下手，实在是无聊得很。
也是其此前于魔障中见识了修行高人的神通，不然早就起了退缩心思了，如何还能熬到如今。
但今日子真道人说了大悲寺的种种，尤其是那些高人布下北斗大阵，借来天上北斗七星法力，驱邪除魔，又有那和尚，也布下罗汉大阵，借来十八罗汉法力，超度恶鬼。种种玄妙的阵法闪过，心头那点怀疑早没了，只恨不得立即便回去蒋家老宅，日夜打坐，早些见识到修行的妙处。
可惜师伯正说到大悲寺下面有千百镇压的邪魔时候，这和尚就出来了，将这后续讲解直接打断了。
可惜了！
非但是清缘一脸遗憾，便是两个小道姑也是失落的表情，不过面对那修为比自家老师只高不低的大师，两个小道姑也不敢指责妄言，只做了可怜兮兮的模样望着子真道人，盼望后者回去了，有机会再补足了。
随着日头西斜，阳气减弱，地下阴气渐渐浮动，冒头，有不足半寸的稀薄阴气自地下冒出，丝丝缕缕，探头探脑，在微微反绿的枯草林下游荡，间或沾染了那一点煞气怨气，便成了邪祟之物，落到人身上，便有伤损，便生灾劫。
又有山上的木灵气，顺着这阴阳变化，转做乙木灵气，悄悄滋生草木。
又有那金水火土灵气，悄悄变化，或者沾染真火炼化，成了生机一方，滋养万物，或者沾染月华，成了暗沉一边，潜藏万物。
于凡俗眼中，空空荡荡只剩下寒风吹过的春田，在无尘子法眼中却有千百变化，有百十种流动，精彩纷呈。
这般无有干扰的灵气演变，极为难得。
百江郡中人气过盛，诸般变化都以助益生机为上，便有那怨恨等阴暗之物招惹的灵气，也都悄悄落入地下，三五不时便被那些和尚道士超度了，闹不出多大事情来。
在这荒野地方，无尘子又真是百无聊赖，正好见得这异象，心头感慨不已：难怪不少散修道人，都喜欢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修行，就是这阴阳变化灵气，灵气再蜕变，便是大道，能够参悟其中一二，道行怕是一日三进。
这般纯粹的天机变化，可比人气人道压制下的五行阴阳变化，清晰多了。
无尘子还待要细细探究一下那灵气变化之道，子真道人已经起身，拂去道袍上沾染的阴气，也稽首，应道：“大师以慈悲心度化这些村人，可还顺利？”
虚空大师表情一言难尽，深深看了一眼无尘子二人，片刻后这才应道：“族长还有百十位村民虽有心魔障碍，贪念难驯。”
“但前头有两位前辈施展大神通，将这村里暗藏的鬼物给收伏了，又以阵法化去其中积年的鬼气，已经将村民心头的魔障压了一下。”
“贫僧又以无上佛法，引动一村上下的善心，又说了盲聋喑哑报，永处恶道报，亿劫轮回地狱报等诸般果报，终于是将这班人的恶念压下了。”
安平庆鸿两位道姑，还有四个弟子不明白其中玄妙，各自好奇兼怀疑地看了一眼子真道人。
子真道人面皮抽动，却也不敢当面将这和尚的胡言乱语给揭破。
这方世界，轮回都出问题了，那些果报，大概落不到身上了。
这和尚，只说果报，不说轮回，可谓是居心不良了。
这老道好容易压下心头那忍俊不禁，转头看向无尘子，递了个怂恿眼神给无尘子，只恨不得自家这位年轻气盛的师弟给道破其中因果，也想看看对面和尚绷不住的模样。
让那些个老头围着和尚吵吵嚷嚷，也有乐趣。
无尘子正在暗笑，受了子真道人眼神示意，摇了摇头。
笑话，这和尚今日费尽心机，先是施展佛法招来佛经中的无上意境，终于压服了村民的心头火气，又施展高深术法，给一众村民梳理了五脏六腑，解了村民的病痛苦难，才得了村民信任，又费了不知多少口舌，终于立下菩萨像。
若是无尘子将这和尚恐吓的那种种果报都揭破了，里头的村民会不会跳出来将和尚打死不晓得，但对面那和尚定然是要将自己给打死的！
——所谓果报，去得幽冥地界才有的，这帮村民都穷成这样了，三五年都翻不了身的，死后怕也就是个糊弄法事，还想去幽冥地府，想得倒是美。
这和尚也没耐心，等一群村民死后前来超度。
嗯，到底是这和尚先死，还是村民先死，可难说得紧。
心头笑意翻滚，无尘子面皮僵硬，但还是稽首，语气怪异道：“大师辛苦了。”
“这帮村民受了妖邪鬼物多年毒害，魂魄黯淡，生机微薄，亏得大师以无上佛法化解了。”
“我们师兄弟二人也是施展阵法，耗尽了元气，连后续收尾都无法……”
“大师出手，我们师兄弟也用不着担心了。”
有那偷偷在庄子口探头探脑的村民听了这几个道士和尚的客气言语，面色稍缓。
既然对面那前辈如此知情识趣，虚空大师也乐得相互赞叹：“前辈客气了，若非前辈前头将鬼物妖邪降服了，贫僧便是再辛苦，也不过是白费功夫，说不得还要被那暗藏的邪物给害了。”
“前辈也辛苦！”
……
好一阵糊弄，都是客套话。
一点实在东西都没有，偷听的村人也悻悻回去了。
眼瞅的那村人各自坚信不疑回了村子，几人也无心再装模作样糊弄外人，各自客气一番，便一道顺着夕阳红霞，披着阴风，间或说两句佛箴，语两篇道理，比不得论经说法的热闹，却也有几分意境。
可惜走了一刻钟之后，无尘子实在怕几人不能及时入城，索性取了遁身符，每人一道，终于还是赶在城门封闭之前进了城，之后便是各自分别，归家，恢复法力。
至于第二日，胡八姑终于回来了，面上冰冷，对于出去探查妖魔根脚的事情，并未言语，搞得无尘子心头上下琢磨不定，又不敢细问，等得过了几日，江瑞景上门来道谢，说那鬼魅事情是虚惊一场，无尘子终于是安稳了。
胡八姑到底是高人，一出手便解决了问题，中间或者是吃了个闷亏，不乐意让自己晓得，故而才闭口不言。
无论如何，这事情解决了便好。
至于江瑞景江举人拎的一堆糕点，还有些古旧藏书，无尘子倒是欢喜地接纳了，又闲碎叮嘱了几句，嘱咐其好生准备明年新帝开的恩正并科会试。
如今的江瑞景已经是举人老爷了。
其行走间，龙行虎步，眉宇也不见了昔日的落魄模样，气宇轩昂，身上那粗布衣衫也换了，多了些锦缎颜色。
不过其对无尘子还算是颇为敬重，不敢因着一个尚未入官的举人身份便自傲，又贪图明年的会试，总想着再取个贡士老爷的身份，或者还图着有没有机会进去殿试，亲自见一见当今皇上，再谋取个进士身份，也不差。
无尘子也晓得这帮书生的心思，三言两语不是怂恿，便是鼓动，又寻了些劝学的言语，将江瑞景中了举人的傲气给压下了，又将这小书生的贪心勾起来了，顺势递了几道凝神符，一下午时间也说了些往来京城的见闻，晚上再好生招待了一番，这才将激动得不能自已的江瑞景送走了。
可惜胡八姑一直心不在焉，无尘子问了两次，其都是答非所问的，也不晓得是祛除书院那个妖邪出了问题，还是在城里见着什么异事了。
后头几日，无尘子又去了子真道人那，跟着论道几次，又将自己观想世界中的四大漂泊之事，以含糊姿态问了一下碧霞师伯，后者只说自己对佛门见识不足，又再三劝诫无尘子要多闭关，将这次前往京城的见闻吸纳了，增进修为要紧。
此事实在是蹊跷，无尘子也不敢将观想世界和《诸是如梦观》如实告知，只憋了一肚子疑问，悻悻回了蒋家老宅。
此后月余时间，无尘子都安稳无比。
五六日前，无尘子抽空再次去了一下张庄，偷偷躲在山头上，见了虚空大师确实是将庄子里头那个破破烂烂的祠堂拆了，设了个简陋小庙，也实实在在将山头两边那些混乱的阴气都给压下了，这才安心。
世间无常难有为，惟君得处有真机。
要知善果终难悟，只因源头非善起。
云中老人终究得了一身功德，又顺顺利利入了幽冥，已经与无尘子昔年自其所得的那机缘传承相差无几了，善因得了善果，不会再纠缠了。
无尘子也彻底了了一桩心事。
可惜的是自己那弟子实在不成器，如今还是没气感，便是无尘子已经几次亲身示范，又传了灵气在其体内引导流转，也不见成效。
无尘子头疼不已。
自己这弟子，也不知是在鹿扬镇时候吞吐朝霞紫气，折腾坏了其经脉，还是其资质悟性终究差了那么一点？
这日，无尘子刚刚将写给无我大师、扶风散人、张子水、无色大师以及伊明诚几人的书函和灵符交给上门的小和尚，又跟一直抱着本书生与鬼狐情情爱爱的话本小说痴迷的胡八姑怼了两句，却被后者以“小官人你才是个人仙散人，还得多加努力，早日成就地仙真人了才好跟姐姐我比较……”给说得答不上来。
这话实在是扎心啊。
自己如今三十岁不到啊！
自己可是年纪轻轻就成了人仙散人的！
旁的如子真道人那些，可都是四五十岁了，才靠着师门荫蔽破境成功。
还有那无色大师，扶风散人，哪个破境时候不是一大把年纪了。
按那些人破境的年纪，凡俗的同年老人家，已经是爷爷辈的了。
自己才二十几岁而已，不对，自己前世已经是几十岁了，这两辈子加起来，却是也就比子真道人年轻一些。
若是将自己在百江郡鬼宅环境中的一辈子也算进来，嗯，自己比扶风散人还要年老些。
胡八姑这话，说得，好像也没错。
看了胡八姑满脸轻巧笑意，无尘子一肚子憋屈，想说说不出来，想怼寻不得你有，只得气闷地取了道经翻阅，声音洪亮高昂：“老君曰，大道无形，生于天地……”
胡八姑看了无尘子这血气方刚争强好胜的模样，只笑得合不拢嘴，险些将手里那新买的话本都落了。
无尘子愈发心头烦闷了，便是引动法力的颂持的《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都压不住了。
嘴巴上不停，无尘子心头也不得不认，自己这人仙境界，也真比不得地仙真人。
不是比不得，而是差远了。
前头，那碧霞师伯可是将自己的五雷符驭使的顺心如意，在子真道人破境时候，那手中金雷在握，周身雷光闪烁的模样，实在是让人羡慕。
这几日的时候，自己也不自量力在静室之中跟胡八姑试探过，确实被后者的地脉阴气给压得动弹不得，连遁身符也运转不顺畅，最后胡八姑的阵法咒术没怎么施展，自己也不敢丢出唯一一个护道的神妙灵符五雷符，算是点到为止。
比较了一番之后，无尘子也晓得，自己这人仙修为，虽比那些苦苦挣扎在入道境界的佛道妖修都强了许多，但比真正的地仙高人，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还得加油，还是不够努力。
要多积攒些功德，争取早日成就地仙，到时候也将胡八姑压着打！
不过这地仙真人境界也非是无敌，至少胡八姑在百江郡便收敛了许多，平日出行都是将一身妖气收着，还有前几日无尘子去碧霞观请教兼论道之时，胡八姑也不敢去，想来是对碧霞道人忌惮非常。
——四年前，胡八姑在城南曾家庄作祟，碧霞道人可是将胡八姑好生打压了一番的，如今想来其恢复了妖境的修为，也斗不过那位坐镇高人，这才不得不避开。
或者实力不足，或者不想起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