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一过,瑞景必得寻一正妻。安家治国平天下,你可先安家了。”
换了个乡间劝婚的口吻,无尘子又道:“一大把年纪了,伯母应该也盼着你早早传下香火……”
江瑞景被絮絮叨叨说了姻缘事情,多少有些不耐烦,收了喜色,有些担心道:“这事情,以后再说了。吴兄,我近来受夫子赞赏颇多,确实欢喜。不过学堂之中有些事情,使我心中不安!”
无尘子看江瑞景收了欢喜神色,也跟着收了敷衍笑容,问道:“如何这般言语?”
“我记得你们学堂的事情,我已经问过碧霞观高人了,说是没事,”
无尘子去看过,碧霞观的也问过,都说没有妖邪鬼物。
有寻得机会的管家已经备下了茶水凳子,江瑞景倒是不见外地接过茶水,又接了凳子坐下,稍稍靠拢了些,压低声音解释道:“开年之后,我在书堂时,总觉得有人在看我,使我心神不宁!”
“哦,你还有这般手段?这可不是肉眼可见的,即便是我那法眼,也没有这般手段。”
“瑞景你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了不得的本事了。”
“都能晓得有人在觊觎你了!”
“嗯,这皮相也不错,若是个狐狸精,瑞景不妨纳入房中,也是个好事!”
“吴兄莫要说笑了,什么狐妖精怪的,都是话本小说。对了,我一介文弱书生,哪有你们修行高人的敏锐五感!”
“我只是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我,如狼虎凝视,乱我专心!”
无尘子也不闲扯了,温声细语安抚道:“瑞景,你读书之处有孔圣人庇护,不会有神鬼事情沾染的。”
如今这世道,虽然仙神不显,但道观佛寺,学堂官衙,前者有源源不绝香火温养后的神明金光照耀,后者有功孔夫子和官府龙脉镇压。这些地方,有无上威能庇护,没有超凡修为,没有因果纠缠,妖邪鬼物不会自寻死路的。
江瑞景闻言,倒是安心了许多,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会不是有同窗惦记?”
这三年中江瑞景与无尘子交往不少,自然知晓江瑞景许多事情,其一点点自学业末尾往前攀,日积月累,如今也是书院中前头一些的了,自然会引得有心人留意,羡慕有之,好奇有之,起了龌龊心思的或者也有。
“瑞景你课业虽偏上,在书堂之中也算不得顶尖之人,应该不会招人怨恨吧?”
“那些同窗便有嫉妒心思,也很难使你生出这芒刺在背的感觉。”
这又不是悟道修行的高深世界,没有玄妙内功,没有虚室生白双目如电说法,伊明诚又是个寻常人,如何能够感受到旁人查探目光?
若是诅咒之道,江瑞景三五日便死了,哪还能到无尘子这抱怨。
再说,江瑞景一个小小的童生,无权无势无资财,也用不着旁人费老大劲诅咒。
约莫是有人嫉妒其学业在由差转好而已。
“吴兄让我藏拙,我也不过是使了七分本事,写文章,回答夫子时候,我都收敛了三分,确实不至招人怨恨嫉妒的地步。且平日同窗多有寻我取凝神符的,与我交好,当不至生出那些龌龊心思。”
“只是这如芒在背,乱了我读书心思,着实不喜。”
无尘子手上一圈一圈画着,斟酌许久也猜不得其中玄妙,看了江瑞景气色,也十分安稳,紫气翻滚的当官模样,便发声问道:“管家,你看瑞景这事可有前例?”
人老成精,物老成怪。
蒋安这个见多识广的,对各种阴谋算计都有了解的,或者能猜得缘故。
在一旁安静不出声的蒋安闻言,愣了愣,仔仔细细打量江瑞景好几遍,沉思片刻,才缓缓应道:“听闻江公子此前不过是末次位置,三四年努力才入了中上席位,并不如何突兀,应该不会招人怨恨的;反而有了真人的灵符,这般久才爬上去,较之旁人反而显得愚钝。”
“再者,公子乡试便是中了,也不过是个举人老爷,连官场都进不去。”
“道长也说了,书院书塾地方,乃是孔圣人观照之地,也不会有妖邪。”
“至于江公子怪异感觉如何来得,吾猜想那被怨恨的人可能不是江公子,江公子只是被连累了。”
“人的怨恨,总有些怪异地方。”
蒋管家颇有些意味深长模样,又有回忆姿态,却不知是想起了哪般事情。
看江瑞景认真回忆表情,无尘子忍不住笑道:“莫要纠结于这些莫须有之事,还是认真读书,来年乡试时候考个举人老爷,才是正途!”
说到“举人老爷”时候,无尘子忍不住提了声调,刻意强调了一下。
江瑞景果然被无尘子言语挑动,也息了那胡思乱想,笑着应道:“瑞景倒是有这心志,学业也还跟得上,奈何还是天资差了些,此时不过是顶尖同窗学识的七八成而已,还有好几个同窗,得了吴兄灵符,进步明显,乡试定然没问题了。”
“这还都是托了吴兄的福,为瑞景添补了许多见识,不至于被人落下太多了!”
无尘子忍不住笑出声来,问道:“你可是以戒尺比照过?”
“你怎知你之学识,只是旁人七八成?”
“且你又如何知晓,乡试便是考你比不得别人的那两成?”
江瑞景倒是不计较无尘子的调笑,反而认认真真解释道:“这是去年时候夫子酒后评价学堂内几人课业的话语。”
“以瑞景观来,虽不全中,也算准确。”
“也就今年,夫子看了我课业进步,这才在学堂总屡屡夸赞于我。”
无尘子看过江瑞景的功课,确有不少瑕疵地方,便是那论语书本,也有不少错漏地方,偶尔还非要犟着自圆其说,而不是跟其夫子教授的一般顺畅回答,自然能看出江瑞景还有许多不足之处。
但还有大半年时间,江瑞景在勤奋努力之下,磨去本就不多的一点棱角,学业定然还有进步,如何比别人差?
无尘子又细细打量了江瑞景片刻,身上带了薄薄一丝紫色,与方才一般无二,足见乡试有望,依然见不着妖邪鬼魅气息,也只能坦然回道:“看瑞景气色,红润有神,看来学业定然顺利,仕途顺遂。”
“只要瑞景不贸然沾染邪怪事情,独善自养,当无有灾劫临身。”
这般言语,但凡道人,都会两句,无尘子虽交际不多,但也应付了好几人,尤其是这两年曾家庄的几个主事的,无尘子都这般应付过。
至于那些人听不听得进去,那便两说了。
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有人贪心太过,执着于求不得之物,不晓得修持己身,自有劫数来寻。
江瑞景听了无尘子话语,晓得自家这位吴兄寻常都不看相算命的,偶尔说一两次也颇为准确,立即便将心中不安压下,沉吟片刻,惹得无尘子心头发毛,这才道:“这两日我那同窗兼昔年好友又准备办个诗会,吴兄也一道出来走走?”
无尘子虽是个道人,平日也是一身绿色散修道袍,但若是卸了这一身道家装扮,换个书生装扮,带上儒巾,年轻脸嫩,英俊倜傥,若说不是个书生,旁人也不会相信的。
有哪个农家能够养出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俊秀少年?
无尘子舒坦地伸了个懒腰,摇头拒绝道:“瑞景,你此时学业还是差了一点,当远离昔日那些不上进的同窗,早日在乡试之中出人头地,方是正途!”
“诗会学会,若是师长所办,你可以去,跟着斟酌文章字句。”
“等闲同窗的,除了看别人炫耀一下家世地位,于你并无益处。”
“本来不是一类人,你没有官身,旁人也看你不起的,凑到一块儿,反而恶心。”
“你还是远离这些事情吧。”
江瑞景愣了片刻,被无尘子说动了心思,应道:“确实如此,苦读多年,若不能考个功名,对不住这么多年苦功,不能光宗耀祖,瑞景……”
无尘子看他定了心思,带着笑意问道:“瑞景,你莫不是又被这诗会上的女子勾动了吧?”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瑞景年岁已经不小了,只是被功名事情耽搁了,难免有些心思,也是常理。”
“看上了,直接寻了媒婆上门提亲便是。”
“那合八字事情可以交给我,一定给瑞景合得准准的,寻得旺夫的。”
“没有的事!吴兄莫要胡说,坏我名声!”
江瑞景被无尘子一逗弄,顿时面色胀红。
“夫子言:食色,性也。瑞景也是火气旺盛之人,见了美色便忘了经义,也是常理!”无尘子受江瑞景邀约多次,都是这诗会书会啥的,撩拨得无尘子不要不要的,今次好不容易有着机会,自然也要笑话回来。
江瑞景也晓得无尘子是逗趣自己,乐呵呵笑道:“吴兄,我静心读书,明年今日便是举人了,自然会有许多清丽娘子等着我上门提亲。”
“彼时我挑也挑不过来。”
“倒是吴兄你,便真的成了脱俗之辈,终身不娶了?”
“一表人才,整日与香烛烟火为伴,岂不是孤寂了些?”
“至于成仙得道,瑞景翻了千百本游记话本古书,也不曾听闻过的!”
无尘子佯装恼怒便要伸手拍打江瑞景,被其一个健步跳开,复生气道:“休得胡言!贫道专心修行,不受色相困扰,至于成仙得道,旁人做不到,贫道或者可以呢?!”
“对了,你莫要坏了我名声,将来贫道不能给那些漂亮小娘子相面了!”
对于后边那句玩笑话,江瑞景并未当真。
江瑞景也知晓无尘子平日多是在这小宅子之中修行,偶有出行,也是去那书局之中寻些江湖游记作为消遣,对于女色事情还真的不曾提过,故而也不再纠缠彼此桃色事情之上,免得自己又被其取笑,转了话题问道:“说来也奇怪,我那同窗所办的诗会也不少了,每次都能见着那个引人发狂的靓丽女子,数年不变!”
“若不是知晓我这同窗是个贪花公子,我都以为这女子定然要成我那同窗的贤内助了!”
无尘子不以为意,随口应道:“说不得你那同窗是动了心思,只是家中长辈不同意而已!”
“便不能娶回家中当个正室,但养做外宅,平日带出来,也是可以的。”
“然后又奉子成婚,说不得便成了?”
江瑞景回忆片刻,疑惑应道:“那张伯父我也见过,并无门第之见,只要那女子能改了妖娆姿态,张伯父当是满意非常的。”
“至于奉子成婚,绝无可能。这女子如今举动,最多抬入门当个妾室。”
管家蒋安莫名冒了一句:“可是盐业大家张德业与其长子张元?”
“便是此人!”
“老爷曾见过此人,说此人对其晚年所得的独苗太过宠溺,怕不是好事!”
“管家所言,便是如此了。若是那女子收了狐媚习惯,端庄贤德,正正经经三媒六娉,将我同窗张元收束得住,纵然不上进,只要不出去鬼混,张伯父想来是很中意这么一位媳妇的。”
“张家公子的妾室都有几位了,也不知江公子所言的女子是哪般心思。”
“听闻张老爷也在烦闷自家乱七八糟的,正妻还没入门,孙儿险些都有了,此事在这附近,可是个笑话。”
“我那同窗倒是炫耀过,说那女子也是个来历清白的良家子。”
“瑞景便没有借机靠近?”
江瑞景闻言,面色胀红,讷讷道:“心也倾慕,不过男女大防,不敢亲近。”
无尘子对这些情爱事情生不出多少心思,尤其是自己身上还有麻烦呢,也就息了那桃色话题道:“如瑞景所言,好生读书,多温习功课,争取明年考个举人回来,再日夜苦读,高中贡士进士,回来光耀门楣。”
“出入车马,鸣锣开道,一众下官出城恭迎,不比白身凄寒陪娇妻来得舒坦?”
再说了,太过貌美的女子,未必便乐意跟你个白身的整日柴米油盐担惊受怕!
最后那话,无尘子只是在心中嘀咕,并未说出来。
但蒋安面色变了变,深深看了无尘子一眼。
果然江瑞景被断了旖旎心思,振奋应道:“托吴兄吉言,瑞景也拼上一拼!”
二人又闲聊片刻,无尘子将江瑞景送走,管家蒋安这才出声问道:“真人,我看着江公子不像是个能成气候的,真人何必如此扶持其人?”
江瑞景不似旁的富贵人家,有祖上福荫庇护,其只有科举一途。
而科举事情,说的冠冕,也有许多阴谋手段在其中,江瑞景这般仅在学堂跟着夫子读书,又寻不得靠山的,怕是艰难。
也是这般缘故,无尘子看江瑞景那点官运十分微薄,乡试或者能在后边排着,之后就难说了。
这三年时间中,江瑞景来得最为勤快,想来也是晓得自己课业不足,来此处将那缺漏地方补一补,一则是无尘子多少能明白江瑞景文辞之中的破陋之处,给出些建议,二则是江瑞景颇为需要无尘子的凝神符,对于读书事情帮助颇大,算不得惺惺相惜,多是寻求无尘子这个狗大户扶持一下。
无尘子也知晓此事瞒着蒋县令不好,便也让蒋安向着蒋县令报知了这事情,蒋县令心有顾忌之下,不得不大肚表示,无尘子每月的凝神符不少,便用不着管其他事情。
这其中,也有曾家家主转了几道弯,帮着蒋县令赴任新津县使了些力的缘故。
无尘子猜测是管家见不得自己将能换成银钱的珍贵符箓丢水里,有些心疼,情有可原,也生不出责怪心思:“我困难时候,瑞景很是帮了一把,便是这院子,瑞景也是为我相看了许久,才定下的。”
“能助他一助,我也安心些。”
“不过我总觉着,瑞景面色有些不对劲,其所言不像是假的,有点怪异?!”
蒋安大约是跟在官吏身后久了,得了官场庇佑,一直安安稳稳的,根本不能不明白这鬼魅事物的恐怖,忍不住好奇问道:“真人也能如那碧霞真人一般一眼便看破前生来世,神鬼真身?”
“不知真人能不能替吾看上一看,来世是个什么?”
无尘子看蒋安已经是半百胡须,竟然如懵懂少年一般露出好奇神色,顿觉说不出的违和,忍不住笑了笑,解释道:“我哪有那碧霞真人一般的手段,不过是修行了几年,还是能看出一点气息状况的。”
“莫说前生来世了,只是今生的福缘运道,我也看不准的。”
“管家平日还是多做些善事,端正己身,来世自然有个好结果的。”
“哦,原来如此。既然真人已经看出了江公子身上的异常,为何不提醒江公子?”
“神鬼异事,你不留意,它也不会寻你;你若刻意防备了,它说不得反而会找你麻烦。”
蒋安不知当持哪般表情,无尘子看来是哭笑不得。
晓得自己有差错,定然是要寻法子解决的,无尘子这般当做视而不见的做法,极为罕见。
莫非,妖邪鬼物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