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我大师指了指远处那些冲天烟气，继续道：“住持大发善心，应下了这些差使，然后院内的师兄弟们就忙不过来了，每日都是念经超度，嘴巴都冒烟了，也不过是超度了一成不到。还有不少地方的坐镇修行，自己偷懒，捉拿了以往被镇压，但这些日子得了天时，又逃出来的凶煞，自己不超度，就送上门来让我们超度。”
“真是阿弥陀佛！”
胡八姑侧身坐在椅子上，看了面上泛光的无我大师，轻笑出声。
分明寻常面容，却悄悄勾动人心，让人生出些贪恋来。
无尘子咳嗽两声，转过目光：“大师，近来这各地确实不太平，我们只是在这路上就收了这么多鬼物，也不知其他偏远地方，还能有几个安稳的？”
无我大师叹道：“过不了二三十年，就有这么一次，和尚也习惯了！”
无尘子面色严肃了不少，也愈发肯定了心中猜测。
“就是天天窝在这院里念经，和尚受不住！”
“嘻嘻……”
胡八姑娇媚一笑。
“胡道友，你别笑，和尚也知道你就是个闲不住的，不然才寻到了无尘子道友，何必就跟着到处奔走！”
“按说，这会儿胡八姑应该跟着道友两个，你侬我侬的，浓情蜜意的，要不学了那些酸朽读书人一般，踏青踏月，游山玩水，或者也能走访道友，告知好事，而不是一路疾赶地想去京城猫冬。”
“和尚，姑奶奶是闲不住的？”
胡八姑正了正身子，伸手指了指西南方向。
“几百年了，从昔年姑奶奶还是只小狐狸时候，到这最近几年，姑奶奶一直窝在山上清修，吞吐日精月华，三五十年都出不来你们这些乱糟糟的地方，清净安稳，自在悠闲。也就是前头十几年出了岔子，姑奶奶不得不下山来！”
“还差点被你们这帮子和尚给收了，姑奶奶没寻你们晦气，已经是好脾气了！”
无我大师一脸憋闷，确实寻不得反驳言语。
“至于京城那破地方，和尚诶，你们不是给姑奶奶寻了个肉身么，姑奶奶好歹要到你们口口声声说的，什么，什么，对了，京畿重地，去看看，也参悟一下你们人世的繁华热闹，以闹取静，不然也是吃亏了诶？”
“不过你这和尚才是个坐不住的，如今居然被关在和尚庙……”
无我大师一个不慎，被胡八姑怼了回去，一时接不上，面色不善地看向无尘子。
无尘子也不想胡八姑得罪了无我大师，忙拉住胡八姑，随手取了一个果子放在其怀里，道：“八姑吃个果子，消消气！”
“哼！”
胡八姑果然收敛了。
无我大师看了附近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音道：“你们此去京城，约莫还是跟皇上有些关系。旁的和尚知道的也不多，只是叮嘱你们一下，莫要跟皇朝牵连太深了，祸福难料。我大悲寺在京城还是有不少师兄弟，你们去了可以寻一下待在卧佛寺的师兄弟。”
“若遇到龙气动荡不安，我那些师叔师伯还有师兄弟还是可以护你们一下的。”
这话几乎是毫不遮掩说京城要出变故了。
无尘子不敢将心思挂在面上，也降低了声音，嘀咕道：“看来这事情是瞒不住了，也不知京城现在乱成什么样了。”
“现在还好，朝中贵重还在勉强维持各地安稳，等到真的事发了，才是真的乱，就算是太乙门都牵连其中，不得安宁。”
无我大师还是有顾忌，没敢讲那话真的说出来。
无尘子没有经历过皇位更替，倒是难以想象那混乱模样，此刻听无我大师言语，颇有几分恐怖，心中猜测了一下其中的变故，带了些许惧色问道：“京城龙气镇压地方，若是那时刻到了，京城地方失了镇压，不知那些阴邪事物会不会作祟？”
“所以太乙门已经卷入了，早在京城各个地方都安置了手段。”
京城可不是一个小镇，说不得有几万几十万人口，太乙门要布置手段，防备这些忙乱时候根本顾不过来的权贵皇族，还有那些浑水摸鱼的修行之人中阴私之辈的谋算，又要提防那些被镇压的妖邪趁机作乱，怕是力有不逮。
“我大悲寺在京城也有分院，等闲妖邪如何也兴风作浪不得！”
无色大师看了无尘子面色变化，如何不晓得这小道友怕是对皇权可能引起的动荡有了猜测，忙出声安抚道：“你且安心，京城如何乱，道友你的那手段，尤其是遁走的那手段，等闲妖邪是伤不了你的。”
“这倒是！”
“这天下还有国师高人镇压，翻不了天的。”
“对，我们这点修为，自保就行了。”
无尘子自忖自己的遁身符，若是没有被一些门派的高深阵法镇压了，便是遇到了此前无我大师一般的人仙高手，还是有机会遁走的。
思及此，无尘子又取了自己路上绘制的符咒出来，交给无我大师道：“近来我修为稳定了，绘制符咒的手段也有些进步。”
“不过有许多符咒威力还是差了些，想请道友指点一二，看我是差了哪些？”
“好符！”
“你这符的手段不差了，比我师兄的已经强出一线了。”
“……根源，你且去将你无欲师伯请来，说我这有好事寻他！”
无尘子本也想着这次一起拜访一下无欲大师，其此前给无尘子的符咒心得颇有助力，于无尘子将符咒和阵法结合时候起了不少作用，又让无尘子在符法中多了些请神的威能，不过既然无我大师都已经遣了弟子去将无欲大师请来，自己便也省了一道。
“道友这凝神符，于道门修行用处不小，便是我佛门修行，也可借用一二。”
“我一直在百江郡闭门修行，鲜少与同道论道，倒是不知道自己的这符法如何了。”
“看来道友说自己整日闭关，却是实话。反正和尚看来，道友这符比太乙门流传出来的那些好多了。额，要不道友在我大悲寺挂个名，有那心魔杂念缠身的修行寻到我大悲寺了，我大悲寺便将道友的凝神符给他们，化解劫难？”
无尘子握着白瓷茶杯沉吟。
自己的符看来是个好东西，且自己的修行又不能一直闭门造车，还是要通过大悲寺或是太乙门，换取一些修行的丹药，交好一些同道修行，攒取一二功德，再听听前辈们讲解大道，寻一二道友辩说经卷。
且自己生性好静，不太喜欢与过多的同道打交道，很多沾染红尘太过的修行，满心满眼都是算计，话里话外都是谋划，无尘子着实防不胜防。
跟这些人打交道，好处未必有多少，反倒是要处处戒备，着实疲惫。
只是，就这般将符给大悲寺代为出售，大悲寺怕是占了不少便宜？
无尘子可不相信大悲寺是善男信女，只是看这大悲寺占地几百亩，养了上万和尚便晓得其每日耗费的银钱药物，还有这大悲寺能耐不小，将国师所在的太乙门的法事都抢了过来，还有大明国无数修行往来书函物件都是靠大悲寺周转，其中好处，可见一斑。
不说那些背地里的阴暗手段，只说那合纵连横拉拢佛门百十佛寺，跟太乙门分庭抗礼，让皇家不得不给个面子，其明面上半点坏话也没流传出来，已然不是无尘子这么个心思简单的小道士能够揣测的。
胡八姑也自揣度，片刻已经出声应道：“这事倒是不错，但是不能坏了我和小官人修行！”
“和尚，你也是修行，得修行为本。”
“和尚又不是那些地主老财，不会做那三更起床的坏事的。”
“那便好，我和小官人都是小门小户的散修，比不得你们大悲寺家大业大，不能亏了我家小官人啊。”
“……和尚定然不让道友吃亏……”
无尘子看胡八姑已经代为应下了，便也跟着道：“如此，倒是烦劳道友了。”
“实话说，我大悲寺也是占了道友便宜。”
“你这符，比那静心经文半点不差，可以与凝神香一道使用，驭使起来也极为方便，只是道友一直躲在巴蜀地方修行，有那心思不定心魔滋生的道友求到我大悲寺了，我们便是指点这些道友去求取两道作为镇压，也来不及上门亲取了。”
无尘子点点头：“确实有些偏远了。”
“再看道友这修为突飞猛进的，想来一直都躲在那谁谁谁的院子里边打坐修行。”
“若是道友喜好交际，以这符咒威能，这好事如何也到不了我大悲寺手上的。”
无尘子看了无我大师面上笑意，也跟着笑笑，道：“大师也知我不喜走动，平日多是安稳修行，如今八姑来了，我才跟着曾家的一起出门一趟。”
“若是我每日沉于交际算计了，怕还得三五年或者更久才能破境。”
“这符道，这修为，贫道也进步不到这地步。”
言至此处，无尘子颇有一番自得。
前身虽然精修符法，奈何多年吐纳，不得法力，终究只是修行门外汉，也是自己每日子午二时坚持不懈吸纳阴阳二气，又精研符箓道法，将前身那点手段跟自己修为合二为一，方有今日人仙散人的修为。
若是自己只求安稳，已经寻了官府和同道相助，将三清观重新立起来，从此当个坐镇小城的三清观观主，如何潇洒？
若无入道机缘，自己便是得了前身的记忆见识，遇到那妖邪鬼物也不过是一个鲜嫩可口的肉食而已。
无我大师砸吧砸吧嘴，有些酸味道：“得了，和尚知道你破境快，也不用这么炫耀！”
“且说道友你破境时候，那心魔如何，那外魔如何？”
“当时你信函里面含含糊糊的，说得极为轻巧，和尚却不信的。”
“破境一事，灾劫重重，如此轻巧，和尚很难相信道友破境了。”
无尘子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不然也不至于在信函里面一言揭破，不过无我大师追问了，自己不好解释也要解释，斟酌片刻，如实应道：“我破境时候，并无心魔事情，也不见因果邪魔来，倒是没用到那些什么敕封啥的。”
“一夜安睡，已然成就。”
无我大师眉头跳了几下，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下去，满是羡慕言语道：“道友这功德，这修为……”
那手忍不住伸了出来，在案几上摆了两下，却是险些拍了下去。
面色是压下了，但其嘴巴的酸涩嫉妒，如何也压制不住：“和尚我昔年破境时候，万千魔头来袭，险些被心魔引入魔道了，若非是老师出手，又在我大悲寺佛祖庇佑地方，怕是早就去西天见了佛祖了。”
无我大师感叹道：“也不知道友心境如何安稳，在那心魔困扰之下尚且能不动如山。”
无尘子尴尬神色一闪而过，没敢将自己那心魔不过是将前身记忆都回忆了一遍，并无那各自引诱吓唬幻象的事情道来。
胡八姑颇为赞赏看了无尘子，续道：“姐姐破境时，倒是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就是妖元运转不顺畅，始终不得突破那天地桥，心中生出急躁，险些失败了，其他的倒是没有多少问题。”
无尘子疑惑：这人仙修为尚且要运转周天，吸纳炼化灵气，自己也不见得所谓的天地桥？
胡八姑也发现自己说漏嘴了，忙含糊道：“如此说来，我倒是最顺畅的了？”
“何止顺畅，道友你这破境事情，太过顺利，便是和尚我整日阿弥陀佛的，都有嫉妒心思了。”
无尘子可不敢任由那和尚对自己生出心魔，忙劝诫道：“佛说，不动心思。”
“和尚还是人，不是佛！”
“那道友更应该参悟佛法，体悟佛心了。”
“和尚此时还是个人，佛心还未修成，佛法还差了一截。”
“哎，说不过道友！”
“你这小道士，休想说过和尚，就是扶风那老贼毛，也说不得和尚。算了，等过几日和尚向老师辞了这念诵超度的差使，再去外面降妖伏魔去，攒些功德，说不得下次道友你见着我，又得唤我一身师叔了！”
“……”
“还有，扶风那老杂毛都闭关了好几年了，下次你们见了，道友妥妥的要唤其师叔前辈了！”
“呵……”一直笑意盈盈的胡八姑猛然冷哼一声，插话道：“那老杂毛心性还差了几分，这次掺和到曾家事情里面来，接了姑奶奶的因果，沾了不少罪孽，怕是过不去心魔关，成不了我家小官人的师叔前辈了！”
胡八姑这声音带了几分阴冷，似从九幽地方传来，此时虽是夏日午时，太阳高挂，却也去不掉这声音的阴寒。
“……”
无尘子有些不解，好容易抖落一身鸡皮疙瘩，看向胡八姑。
无我大师稍稍愣了一下，猛然醒悟过来，心头猛跳，细细回忆片刻，狠吸了一口气，面色凝重，又带了几分疑惑问道：“那老杂毛平日也到处救人水火，想来功德深厚，不至于一个心魔关都过不去吧？”
无尘子已经有了许多猜测，看了无我大师的表情，半点不相信其猜不到胡八姑说这话的缘由。
胡八姑轻轻靠着椅子，半眯着眼睛，手上白瓷杯一抛一接，冷冷道：“你们以为姑奶奶这只是偷天换日鱼目混珠，随随便便寻个替死鬼弄具肉身便了结了？姑奶奶那法术，可是女娲娘娘传下来的，实实在在替身的手段！”
“替身手段？”
无我大师和无尘子都有些懵懂，齐齐停了手上茶盏，出声问道。
不过二人懵懂神情却有差异，前者带了几分不可置信，后者却是对这说法不甚了解。
“以此手段，遮蔽阴阳，掩盖生死。”
“胡八姑已经没了，胡八姑的身上的罪孽因果，也谁知没了，实则是全数被你们接下了，转生之后的姑奶奶，只是个新生的婴孩，干净无比，而这前边的那幽魂，也可以放了去投胎转世了。”
“至于你们，为了那曾老头的好处，接了这么大一个因果，罪孽不少，怕是不好受！”
无我大师再顾不得装模作样打探虚实了，立即转了阴寒面色，伸手颤颤巍巍指着胡八姑道：“好狠！”
“果然你们狐狸，都不可信！”
“当时师弟说要跟你做过一场……”
无尘子不甚明白，目光在二人间转来转去。
胡八姑嫣然一笑，顿时院子内花草失色，荷莲黯然。
便是一直在院子内打转的暑意，也都眩晕了一下，这才继续炙烤众人。
好在胡八姑尚且有几分忌惮，只是放肆娇笑，没敢施展狐族魅惑手段，不然这心神已然快要失手的无我大师怕是支撑不住。
至少，无尘子已经见得无我大师身上浓郁精纯的佛门法力渐渐散逸而出，又有丝丝缕缕饱含怨气煞气魔念的罪孽在其身上飘舞，其身上那散逸而出的佛门法力遇着这罪孽，立即化作一二佛门卍字，勉强能将那罪孽也压着，既不让那罪孽散逸而出，也不让其退回体内，只是一点点化去那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