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弥虽不知无尘子来历,但看了无尘子交来的帖子,便离了队伍寻主事僧人递交上去。
又有几个道士修行,跟商队的老主事一阵低语,便寻了身旁的小沙弥带路,却是不打算跟着曾德善一道每一个佛堂都上香祈祷。
这些修行别有心思,与曾家之人求财求安稳并不相同,或者寻了观音菩萨的佛堂去了,或者寻地藏王菩萨的佛堂去了,或者寻了文殊菩萨的佛堂去了,倒是没有一个专程去拜大雄宝殿的佛祖的。
又十几个商队的武人护卫,也卷了个商队的主事,一道寻了旁的佛堂去祷告了——曾德善每次祷告时候,那知客僧都专程吩咐了一旁的香灯念经祷告,反倒使得那护卫主事没法跟着一道上香祈祷。
非但护卫主事人等上香时候被经文乱了心思,便是一旁的一些穿着华贵的,也被那经文扰乱了心思,颇为不满地盯了曾德善一行二三十人一眼。
还好有香灯聪颖,低声在那些看来富贵的人家耳边低语几句,勉强将那些富贵人的火气压下了。
也不晓得曾家老爷跟这大悲寺有哪些关系,竟然使得大悲寺舍得如此大费周章。
无尘子跟着走了往前五六个佛堂,每一个都与几年前参加法会时无甚变化,只能分心看曾德善虔诚拜了五六个,生出几个无聊心思,左右撺掇,已然快要忍不住去寻僻静地方呆着了,便有小沙弥寻了来,直言是无我大师有请。
看来无尘子在无我大师这还算熟人,递上去不过是半个时辰,便得了反馈。
曾德善也知晓无尘子与无我大师有些关系,但没想到其这么快就被无我大师请走了,倒是颇为惊讶。
一旁的知客僧也有些好奇,另外殿内的几个香灯都忍不住停了经文,细细打量了无尘子一眼。
无我大师在寺庙内是住持一脉的,虽然不是首座弟子,但是在大悲寺地位也不低,平日罕有香客善人能够寻得这个和尚的。
曾德善心底揣测了一下无尘子与无我大师的关系,面上依旧是关心,言语颇为随和,只是与无尘子约好了明日辰时左右,一行人都在山门位置相聚,然后继续上路,便也没有阻拦,任由无尘子离去了。
出了配殿,无尘子才分心细细看了大悲寺。
这大悲寺与四年前相比,依旧香火缭绕,钟鸣鼓响。
寺庙内依旧是郁郁葱葱,亭台楼阁,黄墙红瓦,或隐或现。
有猫猫狗狗在偏僻小径上追逐,间或越过那灌木草丛,激起藏匿其中的山鼠野鸟惊慌逃命,又惹得那童心未泯的小沙弥叫骂两声“畜生”,扑上前去,阻挠了一下,那猫猫狗狗喵喵喵或者汪汪汪,一阵嚎叫,又跑了不知哪个院子去了。
如此繁华,远胜过百江郡郡城富贵街道的地方,此时除了那些不懂世事的小童还能欢喜追猫逗狗,偶尔见了一两个六个结疤的大德,都是行色匆匆,便是无尘子想停下来偷听一二说法论经的,也寻不到人。
这几年天下郡县都不太平,稍微偏远些的地方便有鬼物闹事,大悲寺这超度驱邪的生意愈发好了起来。
偌大一个占地数百亩的佛寺,倒寻不得一二闲人。
除了面色凄苦的善男信女,面色不安的锦袍贵人,满面虔诚的后宅夫人外,很少见着悠闲论经说法的僧人了,便是偶尔见着几个修为高深的,看了带路的小沙弥,都只是停下来施了个礼,便冲着山门处而去,或者竭力安抚那些不安的信众,或是带着焦虑安排身后沙弥去取经文法器,或者直接略过了一行三人。
无尘子还能听得那叮嘱声音。
“张家善人说家宅不宁,你们寻了无相师伯去了吗?”
“胡家有个超度法事,随便寻个会念经的弟子去吧,为师抽不出身来……”
“你师伯哪去了,为师寻他有事……”
“这些日子你莫要外出,你师伯说不得有事要寻为师解决。”
“东南海边还安稳否,你可有收到师伯传来的书信?”
……
比之上次无尘子前来参与法会时候,大悲寺的僧人忙碌了许多。
胡八姑暗自发笑,还打算调侃两句,被无尘子一拉,闭嘴了。
“你们如今法事可多?”
无尘子问前边带路的沙弥。
“回禀真人,如今我们法事多得忙不过来,就是老师也是听说了真人前来,推了好几个诵经超度的法事,这才得出时间来的。”
“如何会有这么多杂乱事情?”
“回禀真人,无我老师说近来世道有些乱,阴邪作祟,有许多善信都受了果报。”
“也是可怜。”
“真人说的是。那些善信多年供奉,虽然我们大悲寺四处镇压超度,依旧未能保得我定灵郡一地安稳。”
“小师傅说的差了,我们自巴蜀地方前来,路上所见,反而是这定灵郡地方最为安稳,少有鬼物作祟。”
“也是我们诸位大德师父的辛劳。”
“约莫是年辰差了些吧,待得这些年岁过了,世道便太平了。”
“真人善心。”
这小和尚口风颇紧,虽不跟无尘子打机锋,言语也是实诚,不过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事情,若是无尘子问到了什么关键紧要之处,直接便是一句“晚辈不知”,将无尘子给糊弄过去了。
无尘子无奈,未探出多少口风,后头半截路只说些佛法经文,不过盏多茶时间,便已经到了无我大师那静修的院子门口,又有无我大师爽朗的声音传来:“小道友,我这弟子才收入门下,便是心经也诵读不通,你就不要考较修行了。”
“大师哪里话,我看小师傅慧根了得,灵光透顶。”
“还慧根,还灵光,小道友可不实诚,莫要糊弄我弟子生了自傲心思。我这弟子,实则愚笨的紧……”言语时候,无尘子二人已经入了院子,无我大师正打坐,看了入门的无尘子一眼,惊异道:“你已经是人仙了?”
“前两年得了机缘,这才堪堪破境成功。”
“算来也差不多了,以道友资质,再有庇护地方的功德,道友也该破境了。”
“我看你这根基稳固,看来破境一事,颇为顺利。”
“和尚对我这小官人还颇为关心啊?”
无我大师这才留意到跟在无尘子身后的胡八姑,立即僵了一下,不过又想起了什么,眼神转了转,半点难堪神色也不见,宽大脸反而堆满了笑意,道:“我说道友修为这般稳固,看来是胡道友出手相助了?”
“和尚你可说错了。”
“我这小官人资质不是一般好,就算没有你这和尚,嗯,还有那道士帮助,自己就破境成功了。”
胡八姑面上带了得意:“足见姑奶奶眼色好,一眼就相中了小官人。”
“也是,此前和尚我看道友的法力精纯,心性稳固,确实破境时候应该顺畅无比。”
“若是道友不忙,今日我们倒是可以多交流一下道友破境时候的心得。”
“前辈吉言!我也有这般心思,破境时候有些顺畅,反倒心生不安。”
无我大师瞥了无尘子一眼,提了几分声音:“你已经是人仙了,和尚我也不过是人罗汉而已,你唤我前辈,不是辱我?”
“前辈……”
“嗯?”
“道友……”
“此前只是你境界不足,但心境本事都不低,尤其是那符法,精妙绝伦,与我师兄相差不大,已经当得一身道友。此时你已经是人仙了,便以道友互称吧。”
无尘子于修行道友之间相交,多有不熟之处,顺势应下了,又有小沙弥寻了两把椅子来,又上下折腾着泡茶端水,不得闲暇。
无尘子二人顺势坐在莲池边上,看池中荷花随风摇摆,看池中莲叶上下起伏,看池中金鱼自在游荡。
有清风拂来,卷起一二凉意,铺在无尘子身上,无尘子顺势生出些许懒散心思。
只是这么一个小池塘,便将这院子化出了几分灵动。
无尘子二人取了茶水小啜,暂去署意,又道:“与道友多个书信往来,倒是一直不知道友收了弟子?”
“根源是今年才收的,也是个可怜孩子,在红尘深受苦难跌跌撞撞,全家遭了劫难,也是鬼魅灾祸。师傅看他佛缘深厚,德行上佳,便让我收了做个弟子,点化心性,也好将我修行的功法传承下去。”
方才这和尚还说根源愚笨,转口又说其佛缘深厚,这和尚真是能言善辩,也不枉读经多年,还有这面皮也是……
无尘子心中腹诽,嘴上却是应道:“道友一身好本事,根源师侄算是时来运转了。”
无我大师也有几分得意,尤其是晓得无尘子收了一个年岁比其大了一倍多,资质愚钝的弟子时候,故而其得意洋洋道:“这徒弟啊,除了资质,心性还是差了几分,看不破红尘,放不下俗世,去不了俗念。”
“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生如来圆觉妙心。”
“不过这境界,不是一般人能够到达的,便是道友,不也是有嗔怒心思,有欢喜心思,有懊恼心思?”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自观自在,守本真心。”
“诸法空相,如何有心,如何自在,如何有我?”
“云何降服其心,如是降服其心。我即是佛,佛本是我。观佛而得自在,观我而生佛心。”
无尘子说了几句,最后摆摆手,无奈道:“算了,于这佛法一道,我是争不过大师的。不过大师既然收了弟子,就应当好生教授,也算是全了一场师徒缘法!”
无我大师摇头晃脑:“那是定然的。”
“和尚,你不知道,我这小官人也收了个徒弟,现在天天让徒弟做早晚课,又不教授吐纳,又不传承符咒,敷衍的很。”
“再看和尚你的这个徒弟,也不咋地啊?”
“你们两个,看来差不多了。”
无我大师对胡八姑跟着无尘子一道出行,胡八姑又知道无尘子不少事情,倒没有生出意外,反而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对于胡八姑看不起自己弟子,也没反驳,顺着说道:“我这弟子,佛心未生,禅心不起,还在红尘杂念中打滚,也仅能每日诵读佛经,修武道,锻炼体魄,还需几月后才能入门修行佛法。”
“道友想来也是这般心思,需得考较一番,根骨悟性机缘,三者必得其一,才能得授真法门。”
“你们修行都这么麻烦么?”胡八姑不屑地撇撇嘴。
无我大师也不知是经历了多少事情,此时面对胡八姑出奇耐心,跟着解释道:“佛门修行,修心为上,悟了便是悟了,执迷便是执迷。我这弟子前边坎坷了些,十好几岁了也看不破放不下,也不得不跟着别的师兄弟一起念诵经文,洗去心中杂念。”
“和尚我倒是有高深法门可以直接传授,不过他修行了,怕是三五月便入了魔道。”
无尘子点点头:“大师说的是,我也是这般心思,才让弟子先磨一下性子,去去心中火气。”
“呵呵,分明是你们两个舍不得教人家!”
无我大师和无尘子对胡八卦言语都听而不闻。
“好,等哪天和尚空了,带着根源去百江郡,让两个后辈交流一下,方便以后行走时候相互扶持。”
“善!”
无我大师正要出声,忽然想到一事,猛地一拍脑门,溅出一二油花,待得脸上肥肉抖了几下,惊异道:“此前和尚多次邀约道友来我大悲寺做客,道友都推诿阻拦,今日怎的有空出门了?”
无尘子也想起自己一直拘着的鬼物,便自符匣中掏出来,递给无我大师道:“道友也晓得的,我是个安静的人,能够耐得下性子慢慢修行的。只是,这次有点意外,是跟着曾家的一道去京城的,途经大悲寺,也要进来拜会一下道友。”
“这是我路上收的几个鬼物,法力精深,沾了许多因果,我一时无法超度,又要去京城,想出发前给道友超度了。”
“这事容易,最近和尚没事干,天天都在超度鬼物,念经念得嘴上都起泡了。”
“倒是不在乎多这么几个鬼物。”
无尘子想起两个鬼将的手段,慎重吩咐道:“道友莫要轻敌了,这鬼物修为不浅,乃是恶境的鬼物,听闻是当鬼当腻歪了,居然生出夺舍的心思来。大师早些将这些东西,送入佛塔镇压了去,免得跑出来,虽然道友也能收拾了,但要多费一番手脚不是?”
无我大师生出些许兴趣,旋即又压下了:“阴阳大磨,痛苦无比。”
“历来便有不少鬼物意图夺舍,只是这些鬼物到底没有胡道友的本事,最多是夺取精血,想要转生成人,却办不到的。”
无尘子好奇,又点点头:大悲寺收拾了不晓得多少鬼物,晓得鬼物秘事,也是常理。
无我大师又乐呵呵道:“现在我大悲寺忙碌得很,老师们,师叔们,乃至师兄弟们,都在念诵超度经文。寺中到处都是超度的经文,驱邪的佛经,这鬼物不跑出来还好,跑出来就是给我那师兄弟们送了功德,做了善事!”
胡八姑轻声笑道:“你们这生意倒是简单,天天在这鬼地方窝着,就有人送功德上来。”
无我大师不以为忤,也跟着笑道:“道友这么说,和尚确实占了便宜。”
言语同时,无我大师已经接过了那十几道符咒,运转佛门法眼神通,细细打量了一遍,又道:“道友这修为进境,太快了些。”
“没有没有。”
“和尚每日超度的鬼物也有十几个,每个都是以宝物封印了,才敢交来。倒是你就这么一张符就封了带过来,胆子不小。”
“嗯,这两个鬼物不能小觑,也不知是害了多少性命了,居然有如此浓郁的罪孽。和尚确实要早些将这些鬼物送入佛塔镇压了去,免得有那不懂事的小弟子,一个不小心,便将这里边的鬼物放了出来。”
胡八姑娇笑两声,应道:“也是小官人手段高明,一道符就能将恶境的收了。”
“道友能够将这些鬼物超度了去,我也清爽了许多。”
“不过道友说最近都是在忙碌于超度亡魂,如今有这么多的亡者吗?”
无我大师取了茶水小啜两口,肥大脸上罕见露出不忍神色,也显出一些佛门慈悲,与那笑弥勒姿态仿佛。但见其叹息道:“这几年,到处都有鬼物作祟,有我大悲寺师兄弟坐镇的地方还好些,旁的一些地方,哎,可怜兮兮的,三五不时便听说,一个村子十几户人家都被杀了的。”
“无量寿福。”
“一个村子,满村老小,都死了。待得过了足足一个多月,才有官府的差役发现了,此时那些莫名丧命的村民,已经沾染了血煞气息,又有怨气,等闲的镇守修行,都不能超度,也就送到我们大悲寺来超度。”
“也有些后宅冤屈的,成了恶鬼凶灵,有旁局的善信看不过,将那些亡者火化了,带来让我们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