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认了？”

　　“这么短时间，那狐妖，便破境了？”

　　无尘子前头已经从胡八姑那儿晓得，这老道士与胡八姑也就是在曾家庄时候争斗了一场，后面私底下还有好几次见面的，且还算安稳，不然胡八姑说起碧霞道人时候，应该不会带了调侃味道。

　　碧霞道人见识广博，对人妖分别不会太过忌惮。

　　胡八姑也不是无故怨恨佛道的，对碧霞道人也有几分收敛。

　　二人，起不了争斗。

　　故而无尘子依旧安稳坐着，点头：“是的，前几日西南的鬼物觊觎千福山宝物，上门作恶，被千福山上下狐妖联手给收拾了。”

　　“借了这一波功德，胡八姑顺利破境成为真境的大妖了。”

　　碧霞道人有些失神，缓缓跌坐，喃喃道：“也是，千福山那妖域数百年传承，也不该只剩下几只妖境修为的狐狸。”

　　“也不晓得这狐狸，是不是要破界而去了。”

　　无尘子摇摇头：“八姑说，谢过师伯一直不曾与她计较，也容忍了胡九姑在城里胡作非为。”

　　“至于离去，胡八姑还要等那鬼物的因果了结了，约莫才会带了满山狐狸离去。”

　　碧霞道人一脸欣慰，默默想了一下当初在碧霞观见着的鬼狐，当时还是灵境修为的一只狐狸而已，一身罪孽纠缠，只将其染得身上都是一片漆黑，比之那些祸害了万千百姓的恶鬼也差不多了，被自己得法术一镇，可怜兮兮的模样。

　　若非是自己当时忌惮千福山的威名，那狐妖早被自己当做功德给除了。

　　没想到，短短几年，这狐妖已经成了真境修为的妖物了，已经不是自己能够对付的了。

　　莫说是自己了，便是自己碧霞观上下齐心，将数百年的积攒也使出来，怕也斗不过这传说中的境界了。

　　其来了，自己还要恭恭敬敬施礼拜见。

　　而自己呢，已经成为地仙真人数十年了，还在此境界蹉跎徘徊。

　　一时，老道士也有些看不开压不住心中那点低沉了。

　　无尘子看对面一直沉默，不知这位师伯是哪般心思，面色似乎不大对劲，也没敢追问，忙取了茶水喝上两口，然后目光转向伺候在一旁的真儿如儿。

　　真儿已经稳妥了许多，任由无尘子打量，目不斜视，心思只在自家师祖身上。

　　那如儿却给了无尘子个眼神，似乎在询问清玄清虚两个师弟境况，无尘子懂了，摇摇脑袋，只示意这小道童多伺候一下自家师祖。

　　可惜，小道童看的模模糊糊，并不明白。

　　又是安静。

　　无尘子目光在院子中转悠，看了那清澈的池水，偶有两尾鲤鱼跳起，吞了一口充盈的灵气，又欢喜地落了下去，还有两只乌龟慵懒躲在泛黑的假山上，憨态可掬，一旁竹叶落下，悠悠然向着水池落去，却不知何处飘来一阵风，将那三五片枯败竹叶给卷走了，打着漩儿落地，让水池边上两个小道童苦恼看了一眼，似乎在为了如何打扫而烦恼。

　　竹篱笆的院墙上，赤红一片的朱砂灵文，拳头大小的一个个道德经经文，璀璨夺目，灵光跳跃，让这院子内多了些道蕴，安静，温和，天道运转，人道治理，尽在其中，若能安心静坐，吸纳一二，无论修行，还是为官做宰，都是极佳。

　　也不知修了多少遍的竹屋上，也是密密一层竹叶，有新落下的，还有些水润，其下，枯黑颜色的一层，再细看一二，已经不完整了。

　　屋顶下边，便是泛着油光的墙壁，也是老竹编制，其上挂了龙飞凤舞的经卷文章，有的已经泛黄了，乃是饱受风吹雨打，又有新近写的，其上的印章也是血红一片，无尘子细细看去，也能其中的虔诚心意扑面而来。

　　再里面，居室，静室，客室，已经合门闭锁。

　　无尘子左右打量，碧霞道人慢慢出声了：“有了这狐妖庇护，师侄的地仙果位是没问题了。”

　　这话听来平和，但无尘子依旧听得酸涩。

　　也是，老道士一大把年纪了，在地仙境界磋磨了大半辈子，依旧寻不得再进一步的机缘，但胡八姑那狐妖，“轻轻松松”成了个真境的老祖，如今老道士见了胡八姑，也要恭恭敬敬施礼，唤一声“前辈”的。

　　若是有机会，这老道还要舔着脸请教修行心得的。

　　无尘子不知该如何答话，依旧沉默。

　　那老道士旋即似乎想到什么，双眼放光看着无尘子，逼得无尘子不得不避开眼光了，这才换了一副温和模样，追问道：“师侄莫非是有什么了不得的神通资质，居然能够与那狐妖结下姻缘？”

　　无尘子愈发尴尬了：“师伯，这缘法，师侄也觉得来得稀奇古怪。”

　　后边有一句话：“去得也莫名其妙。”

　　不过无尘子没说，到底有些丢脸。

　　碧霞道人一点都不相信：“罢了，这约莫是修行机密，师伯我也不好追问太过，只是师侄可能请了这位‘前辈’来说道一番？”

　　无尘子迟疑：“师伯，千福山此次受灾不轻，破境时候，外魔阻挠，心魔生出，还有天雷落下。”

　　“整个千福山，天翻地覆！”

　　老道士跟着无尘子言语，便开始猜想当时的凶险情况了。

　　内外两重魔劫，还有天雷落下，还有地下雷火蒸腾，前边两个阻道的事情还好收拾，只要驱邪的术法准备妥当，阵法强横，心境高深，再辅以灵物镇压心魔，多寻得几个护道高人，外魔心魔都不足为患。

　　天雷雷火，就有些麻烦了。

　　老道士回忆了片刻，忍不住长声叹气：“开国之后一两百年了，师伯我也就听说过两三个高人破境，两个佛门的前辈破境成为天罗汉，好多年前有个国师真人破境成为天仙，其他的，倒是不曾听说过。”

　　无尘子可不相信大明国亿万人，修行的佛门道门弟子千万人，还有妖物数万，鬼物千百万，只有这三个破境成为最高境界的天仙的，故而忍不住追问道：“师伯，天下高人无数，说不得有人在……”

　　想想，胡八姑境界何其高深，也不得不在千福山这福地破境。

　　佛门道门弟子，想来也不敢在荒山野岭破境的。

　　阻道外魔千百，心魔猖狂，万一还有天雷落下，那前辈高人随便挑一个荒野地方便破境，莫非是嫌弃命太硬了，想给自己破境多寻一些阻挠？

　　至于鬼物，无尘子了解不多，不敢胡乱猜测。

　　那碧霞道人接道：“是不是觉得，我辈修行可以如传闻中的上古一般，寻个荒无人烟的位置破境？”

　　无尘子尴尬了，忙硬生生调转话头：“雷火将整个千福山烤灼了一番，胡八姑如今必须在山上恢复地脉运转，调用五行相生，将山上的雷火气息全数化去了，不然好生生一个福地怕是要毁了。”

　　碧霞道人也跟着点点头：“确实如此。”

　　“莫说狐族那灵境了，便是我碧霞观被毁了，师伯我也舍不得，定然要想法子小心翼翼将其恢复了的。”

　　“历代祖师辛苦攒下的家底，若是在师伯我这一代没了，无论是到了幽冥界，还是去了仙界，师伯都无言面对历代祖师的。”

　　“罢了，若是师侄那‘前辈’哪日得空了，我也去拜访拜访。”

　　声音不大，看似自言自语，但无尘子晓得这师伯是说给自己听的。

　　没事，等回去了，有机会将这话转给胡八姑，至于胡八姑是不是要给碧霞道人这位“后辈”讲解道法，答疑解惑，无尘子可拿不准了。

　　“师伯，师侄这一番来来回回东奔西跑的。”

　　“家里边几个弟子失了管教，师侄也怕他们修行出错了。”

　　那碧霞道人没得到无尘子的确切回应，多少有些失望，但看无尘子的样子，是将自己最后的话给记下了，勉强点头，道：“也好，修行，修行，最怕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稍有不慎便废了修行。”

　　“你师兄的资质，说来比你只高不低，可惜道观内的事情太多了，左也耽搁，右也纠缠，这么多年还是师侄你帮忙，才能顺利破境。”

　　“早些回去吧，有机会，你师兄忙不过来时候，你也可以帮帮忙。”

　　“对了，修行上有疑惑之处，师伯我这随时扫榻相迎。”

　　无尘子恭恭敬敬拜谢离去，中间回头，正好见得那老道士也起身了，神情落寞模样，双眼透过竹篱笆盯着自己，只是没想到无尘子突然回头，这老道士尴尬将脑袋转了过去，看来是不希望无尘子见得其沮丧样子。

　　无尘子若有所思。

　　看来，地仙真人也不是自己想象中的自在。

　　自己接触过的地仙真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鬼物那边心狠手辣用不着参悟大道天道的不说，道门这边，有扶风散人，有碧霞道人，有都灵道人三人，佛门倒是没见过，妖物那边有千福山一脉的三只狐狸精。

　　不少，但也不多。

　　这些人天各一方。

　　受了敕封的，不得不在道观中蜗着，等闲不敢出去，生怕有鬼物察觉少了自己的坐镇，暴起发作，祸害了一地百姓，然后自己受牵连。

　　靠着自己参悟破境的，也不是随便出行的，往来寻了两个道友论道也不容易，出去祛除邪物也没多少心思。

　　前者，乃是因着旁的道友要不在闭关，要不在教授弟子，要不便是忙于其他事情。

　　其贸贸然叨扰，未必能够见着友人。

　　后者，地仙真人已经是仙人一般存在了，等闲人家未必有如此福泽请得这般高人，等闲小鬼，也不说功德多少，地仙真人看不看得上，只是这些高人出手一次，一不小心对周围地脉的伤损所招惹的业力，便让那地仙真人心疼了。

　　千福山一场争斗，还有不少深藏地脉之下的的鬼气煞气，也不晓得三五月时间能够散去多少。

　　胡八姑留下来，想来也有这缘故在里头。

　　无尘子思绪飘飘，臆测地仙真人的顾忌和约束，又与子真道人告了别，取笑了子真道人一个观主忙碌至此，被后者骂骂咧咧送出了道观，然后寻了马车，老老实实回了三清观，又得了一群弟子欢喜雀跃地欢迎。

　　没法子。

　　老师出去了，师娘也跑了，十个弟子还有旁的几个人，多少有些不安。

　　清缘的符道进步缓慢，如今绘制的回春符，比老师亲自绘制的，百不足一。

　　墓葬山的鬼物，三五个弟子联手上去了，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那些鬼气涌动的坟墓里头跳出来两个几百年温养的鬼物。

　　偶尔有几个附近的地主老爷上香，要请两道护身符，一群弟子也只能将老师留下来的上等灵符取了两道出来。

　　偶尔还有各地的书函前来，清缘也不好应付。

　　南边佛寺的。

　　大悲寺的。

　　还有京城那地方的。

　　也就个把月时间，无尘子已经有十几封信函需要处理了。

　　无尘子下午回家，晚上考较了一番弟子的修为，说不上失望，但也绝对不高兴。

　　清缘依旧恭恭敬敬地，展示了一番灵符绘制法门，可惜比无尘子，不可亿计，至少同样的回春符，无尘子驭使差不多的法力，也没将道蕴放出，也没将元神放出，只老老实实踏动罡步，掐诀念咒，绘制灵符的威能，比那清缘绘制的，数倍不止。

　　清缘看了无尘子的回春符，比较了一番自己得，险些泪目。

　　已经好几年了，还是这点威能。

　　好在这弟子面皮够厚，也是大半辈子见识了，也得了墓葬山埋葬的道人残念，晓得自己得资质根骨并不是如何高明，如今能够入门，那修行的执念已经满足了大半了，剩下的便是老老实实跟在老师身边，修行，积攒功德，求个好的来世也就罢了。

　　师弟们所言的“人仙散人”什么的，清缘是不敢肖想了。

　　后边一个清法，无尘子还算满意。

　　二弟子嘛，资质还算可以，入门后修行也算是勤奋，每日道观内的事情也不多，修行也不敢荒废，如今法力比清缘还强横几分，只是年岁太小，师兄师弟外出的时候都舍不得这位较小的师姐师妹遇险，故而其还没有真正出去斗法过。

　　三弟子，四弟子，依旧懒懒散散，尤其是无尘子胡八姑都不在的时候，其三五不时跳出去玩耍，与镇上那些同伴小伙玩闹疯了，如今见无尘子板起脸来，心头忐忑，悄悄给自己的师兄师姐求助。

　　平日老师不在，这师弟贪玩了些，也是常理。

　　但老师回来了，清缘清法可不敢在严肃模样的老师面前求情，毕竟老师对自己得修行也不成赞赏，若是被师弟连累了一起挨骂，自己可受不住。

　　看无尘子脸色，两个弟子只能老老实实将手伸了出来，任由无尘子戒尺一下一下打在自己手上，眼睛也红了，眼泪也落了，却还是紧紧闭着嘴巴，不敢惨叫出来。

　　无奈，老师的威严便是如此恐怖。

　　等将四个真传弟子教训了一番，那无尘子再看向在蒲团上老老实实坐着的六个外门弟子，后者也颇有几分紧张，毕竟无尘子教授了的旁人根本接触不到的修行法门，但已经两月多时间了，这六个弟子还是没能入门，多少有些惭愧。

　　惭愧之外，六个弟子还有些怀疑：自己得资质是不是很差？

　　无尘子细细感受了一番六个弟子的经脉运转，斟酌许久，也有些无奈，毕竟这六个弟子修行时候，也极为勤奋，经脉里面的痕迹也很明显，那些许撕裂伤痕，可不是运转术法一遍两遍能够形成的。

　　至少，无尘子将元神运转到极致，轻松能够看得那经脉上细微的伤痕。

　　这玩意，无尘子偶尔也能在自己身上发现，却不是吞吐灵气太多，不能及时炼化为温和法力而生出来的，反倒是自己运转法力速度太过凶狠，一次运转法力太多，过犹不及，伤着了的。

　　也是这般情况，道门弟子大多数时候都不乐意斗法。

　　须知，无尘子修行的《蛰龙睡功》乃是道门秘传，吸纳的灵气乃是阴阳两极，但炼化之后的法力又极为精纯，更是可以在修行时候锤炼肉身，以此时比较，无尘子的肉身至少要强过子真道人、静都道人这般同样是人仙散人境界的道士的。

　　也就无我大师、无戒大师这些修行金刚除魔法门的和尚，在肉身上要强过无尘子。

　　此时，自家弟子那点灵气，实在是微薄，运转起来想要伤了经脉，可不容易。

　　看了一眼目光灼灼的六个弟子，无尘子歇息片刻，道：“你们的修行法门，确实不差。”

　　“只是师娘并不曾仔细教授你们，你们自己钻研，也出了些岔子。”

　　“也怪为师，这些日子忙忙碌碌，不是百江郡，便是外头奔走……”

　　六个弟子可不敢接受老师的道歉，忙齐齐避开，道：“老师教授弟子，已经极为辛苦，且老师要维持道观，本来便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