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么，身为出家人便要有出家人的样子，有了道籍，便不能跟寻常百姓一样，享受那夫妻情爱，儿女孝顺。

　　这些，火居道士可以享受，但是道籍的道人，却不可以沾染。

　　自家三清观是不能享受的。

　　江瑞景对这些寺庙观宇的弯弯绕绕不太明白，对那所谓的散修道人名号也只是过了耳朵，不放在心神，也就没有问询，反而说道：“我一直以为这院子似乎是吴兄的产业，不想吴兄这么久了，还是没有将这院子拿到手上。”

　　“我记得县令大人与吴兄应该是已经定了的，可是有其他变故？”

　　“要不，开年了，我再替吴兄寻一处院子……”

　　猛然想起无尘子所言，江瑞景言语低了下去。

　　无尘子笑笑，不以为意道：“蒋县令待我还好，我在这也待得安心。”

　　忽然看得江瑞景神色不对，其疑惑地问道：“瑞景可是听了蒋家县令什么传言？”

　　江瑞景看无尘子居然不晓得，有些气愤，但怕旁人听闻了，又压低声音道：“蒋县令长袖善舞，听闻只是到郭淮县转了一圈，尚未做出什么成就，便得了个上等考评，又上下疏通有得，转赴新津县了。”

　　“这新津县，可就在这郡城附近，膏腴之地。”

　　“可怜老师的一个同窗，好不容易得了新津县的缺，正高兴着，这一下子被调到了郭淮县那穷困地方去了。”

　　“此事，气得老师在课上骂了半日。”

　　新津县，无尘子也有耳闻，在百江郡南方，往来脚速够快，也不过是一日时间。

　　江瑞景似乎也察觉自己不该挑拨无尘子与那蒋县令的关系，转口道：“吴兄这院子的仆人，可是被蒋县令唤走了？”

　　无尘子应道：“不是，乃是我许了他们新年节假。”

　　“毕竟照顾我半年时间，也该放个年假。”

　　江瑞景收了气愤表情，颇为羡慕，又压低了些声音，鬼鬼祟祟：“我们学政得了消息，有些士子上报批说了和尚道士富贵过度，望各地官府好生管束一下佛道的，不过学正主官只是按下不予评说，也不晓得有没有将这转为奏折往上呈递。”

　　“不晓得，吴兄的金银货物，是不是比那皂衣吏员还要富裕？”

　　无尘子迟疑了，其也知晓江瑞景也就一个穷书生，身无余财，多数时候都在为了生计忙碌，故而也不敢说自己每月有百十两银子入账。

　　那是纯收入，一应仆从月银等还不用无尘子自己操心。

　　曾家那儿还得了不少银子。

　　粗略算来，无尘子如今也有五六百两银子的家底了。

　　若是江瑞景晓得了无尘子身家丰厚至此，会不会心生嫉妒？

　　江瑞景也晓得无尘子定然有不少银钱，此前买房时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心中自然羡慕，又不见无尘子回应，暂且放下，吃食了一二水果，似想起一事，疑惑问道：“吴兄，你那宁神的符咒似乎有些不灵验了，我有几个同窗都私下言语于我说你的符咒近来似乎不能宁神抑意了。”

　　无尘子近来勤于修行，绘制符咒都是按照往日经验，并未察觉差错之处。

　　看无尘子皱眉思索，江瑞景又解释道：“我倒是觉得吴兄的符咒似乎效力有所进益，近来我读书烦躁时候都能压下，晚上秉烛夜读也是精神百倍，想来是那几位同窗遇到了旁的烦心事，日夜不得安稳？”

　　江瑞景只是猜测，也说不出其中门道。

　　无尘子回忆了近来几次蒋管家的反应，并未见得有什么对符咒效力怀疑的表情，顺口应道：“当是如此。”

　　符咒之物效力本就有限，烦心事太多了，一念乍伏，一念复起，凝神符也压不下的。

　　“那便好，不是吴兄的符咒出了叉子，瑞景也安心了。”

　　江瑞景晓得不是无尘子差错，面上紧张表情瞬间便消失了，又与无尘子言语了一点书斋趣事，课堂见闻，相互道了年节恭喜，便起身告辞。

　　正月时候，江瑞景又有迎来送往的事情，彼时其便顾不得无尘子这个方外之人了。

　　待门口分别时，江瑞景忽然忍不住问道：“吴兄，我先生一直贬批金丹延寿说法，说有不少道士以为陛下续命的借口，祸乱百姓。四下搜刮好东西，搅得百姓不安宁。但，先生近来也在悄声打听延寿金丹的消息。”

　　“我也颇为好奇，那真的有能使人长生不老的丹药吗？”

　　江瑞景与无尘子相处时候，多有青年稚嫩模样，此时表情却颇为严肃，不由得无尘子不郑重对待。

　　无尘子将云中老人的传承过了一遍，又结合近来见闻，反复斟酌了片刻，如实答道：“长生手段或者有，如彭祖寿八百；丹药也有，低下一些的便如那地黄丸，但能使人长生不老的丹药，没有。”

　　“至少，我是没见过有这般灵妙东西的。”

　　江瑞景好奇心思瞬间便淡了，也就告辞而去。

　　此时还是未时末，天色尚早，无尘子估摸了一下自己的往来人际，估计也就曾家还会来意思一下，忽而觉得没趣，便写了闭关参悟道法的条子贴在门上，便蜗进那闭关静室之中去继续翻阅《诸是如梦观》了。

　　午前翻了一二页，中午下午都有事情耽搁了，颇为勾得人心痒痒的。

　　此时能够静心翻阅，无尘子觉得比那外间各种酒食香气和翻滚热闹都要诱人。

　　备下茶水，斜卧，翻开书卷。

　　前边几页都是无我大师的体悟心得，该如何体悟佛法进而修炼此功法，无尘子也就只能看看，就如前身老师传下来的符道秘书一般，开篇都是高端大气的，甚至还言语修得高深了，可以呼风唤雨做寻常，上天下地随心意。

　　这话也就糊弄一下外头那些没见识的散修，无尘子门清，自不会相信。

　　自己驭使的五雷符，便是胡八姑也对付不了，除了还不知真假地伤了无辜丫环的性命，若真的信了那开篇几页的杜撰言语，无尘子此时怕已经被清源寺的老怪物拿去做了餐食，魂魄也当傀儡了。

　　其后，又是无我大师郑重又郑重的警告语言：“此乃我佛门真传，还望翻看之后再做秘本或是焚毁，莫要流于他人之手。”

　　“非佛法精深者，不可传授，以防误人误己。”

　　无尘子乃是机缘得来的这古本，本该极为重视，秘而不宣，默默译读，才是修行中人的常态，不想其极为大度地与无我大师共享了，这便由不得无我大师不额外叮嘱一二。真的流传出去了，无我大师便沾染了将这功法传出去的因果，说不得将来成就罗汉果位去往西天佛界了，见着了著下这功法的大能，会不会被责难？

　　便是那些大能大度，不会责怪无我大师，其传出去，万一到了那些心术不正者手上，也会惹上不少罪孽。

　　至于无尘子，自然也有罪愆，但人家是道门弟子，佛陀也不好太过追究，吧。

　　有了这叮嘱开篇，前者怪不到无我大师身上，后者也落不到其身上。

　　其后便是功法正本。

　　首要之事乃是熟记佛门经文，大慈悲的观音心经也可，大智慧的楞严经亦可，实在寻不得，以发弥陀佛念动也行。

　　念诵经文时候，观想佛陀菩萨，化入心神识海。

　　将那经文熟练得正反皆可，佛陀菩萨纤毫毕现时候，才堪堪做好了修行功法的准备。

　　其后便是心口合一，由口入心。

　　但凡一念，便可观想菩萨，但凡一言，便可诵读经文。

　　这一次有不少如是，观法、金刚并菩提等密语，看来无我大师也并未译读完成，只能将那原文写下，看无尘子自行领悟。

　　待得心中熟练无比，方于半梦半醒中观想虚空世界一方，有佛陀菩萨一尊，镇压虚空世界；清醒时候不可观想，睡梦时候也不可观想。

　　待得那佛陀菩萨清晰无比，非是死物，能口诵今经文，可手捉心魔，第一步算的完成了。

　　此后，修行功法弟子才将平日寻常不乱心不动念的经历，划入梦中，化作虚空劫难，被佛陀化去，成就元神法力，再一点点凝成小沙弥一个，诵念经文，也相助佛陀化去虚空劫难，如色劫，如苦劫，如心劫。

　　虚空世界为静，佛陀沙弥为动，动静结合；虚空为死，二人为生，生死相和。

　　虽不是道门修行之法，却暗合两仪运转之道。

　　沙弥佛法精深些，佛陀自沙弥处有所参悟，无尘子便可将每日所见所闻划入梦境，被佛陀收摄，返本归元成就元神法力，再一点点凝练为护法天王，考较沙弥，增益其佛法修为。

　　该沙弥本是木讷，佛法修为高深了，便有灵性，或者生出贪嗔痴恨，或者生出孤寂冷清，也是魔念，或者自己勘破了，又是增进修为，或者被佛陀捉拿魔念，亦可再生出新的沙弥，再行点化化解手段。

　　若是那沙弥破不了七情六欲天魔，便会被七情六欲引动心火，有佛陀法力高深，可镇压之，强行度化，若佛陀幻影模糊，反被沙弥所化天魔污了法身，这梦境便会破裂，此次修行也就废了。

　　此法门也有个旁门手段，若是自己元神不足，倒是可以将那沙弥化去，回归本身，补足增进元神——只是此法似乎有些缺憾，无我大师也是遮遮掩掩，并未细说。

　　此为修行功法第二步。

　　修行时候，佛陀既是我，我却不是佛陀。

　　佛陀修行所得佛法，便是我修行所得佛法；佛陀入魔散做无形，我不过是伤损了元神法力而已，修养时日，亦可继续修行。

　　若是虚空世界佛陀点化众生，成就天地人神鬼诸多生灵，分出天地人三界，其便不是真正的佛陀，也相差无几了。

　　而修行这功法的人，境界修为飞速上升，也立时便可成就佛陀菩萨果位，也无半点隐患。

　　功法自此尚未完结，尤其是后边许多都是含糊其辞，想来是无我大师师徒几人未能译读出来，具体缘由其并未解释，只得叮嘱无尘子，此功法已然足够修行了，后边那如何成就佛陀菩萨，点化无量生灵的手段，只待得了机缘译读出来，再补上也可。

　　便是不能译读出来，只是这前边的功法，已经与大悲寺秘传功法相差无几了。

　　只需观想世界，便可镇压自己诸多心魔杂念，又能修行佛法，增进元神，比那些个整日早晚课不停，奔走四方求取见识，或者积攒功德以求参悟的和尚，轻松了不晓得多少倍。

　　大约无我大师也知晓无尘子师门与佛门的有些区别，便将那秘法写得极是清晰，如何观想，如何颂念，如何运转法力，如何分出心神，都颇为颇为简单。

　　只是功法最后高深之处缺失了，实在是遗憾。

　　无尘子依照前世见识，再结合自己猜想，大约猜出了那功法的演化途径。

　　那功法的最后，大约是这梦境世界的由虚化实：佛陀法力精深无比了，便可借由佛陀法力学了那盘古神通开天辟地，演化洪荒天地，有无量生灵因果纠缠，有三千大道网罗天下，行盘古证道法门，彼时，纵然不是大罗金仙，也有无穷法力，有无边神通，历千万劫而不灭，享无穷福寿了。

　　然则，这只是猜想，无尘子还当不得真。

　　而这功法修行的根本，还是要精修佛法，佛我合一，方能观想一尊佛陀坐落梦境，将自己的梦境世界镇压住，方有后边的修行手段。

　　且不论是修行一个沙弥便收回一个，还是待得沙弥数量多了，将自己所见所想一一化去，都须得有佛陀镇压，也须得有高深佛法。

　　不然，每一个沙弥都被心火焚毁，便是无尘子每一道神魂被焚毁了，纵然无尘子修成人仙地仙，也撑不住数次数十次观想。

　　每次走火入魔，便要修养，或长或短，依伤损差别，月余至数年，若是来个十次八次的，无尘子这辈子也就不用修行其他的了。

　　只是看这修行功法，再稍作揣测，便耗费了无尘子十余日，待得几个仆人过节归来，无尘子依旧是浑浑噩噩在思索那法诀之事。

　　看了无我大师说法，那法诀不完善的一本已经算极为高明的修行之法了，若是完整无差的译读出来，这功法从入门到飞升，成就仙佛，悟得无上神通证得大道，一步步都有了，那时候，说不得大悲寺潜修的高人，也要跳出来了。

　　如今，这功法除了入门难了些，对佛法修为要求高了些，对道门修行不太友好，其余方方面面都算的清晰完美。

　　但是吧，若照着无我大师译读的版本修行，且不论其是否与无尘子已经修行的蛰龙睡功有所冲突，便是其整日念经想佛，不消一二年，修行是否有成无尘子不得而知，但自己定然会弃了道门根本转投佛门而去。

　　这便是对道门修行不太友好之处。

　　若是旁门散修得了这功法，定然是欢天喜地，便是将自己一身修为都废了，也在所不惜。

　　但无尘子已经有了传承。

　　三清观的符道修行。

　　前世的蛰龙睡功。

　　蛰龙睡功本就是以稳妥为主，水滴石穿，自然修行，按部就班下去，也是有所成就的，无尘子修成了精纯的法力，便是明证。偏偏无尘子自己此时已经觉得自己修为不能再这般半灵不灵的，至少也要将法力运转如意才行。

　　人心不足，说的便是无尘子这般的。

　　无我大师这次随了无尘子心意，送来了一本高深的法术修行功法，着实体贴。

　　除了这功法大约是小乘佛门修行的这点不太舒爽以外，无尘子实在是满意至极。

　　只是，佛门经卷无尘子是不敢随意修行的，且不说自己的蛰龙睡功便是道门正宗，前身已经是入了道籍的，行走各处打得也是三清观道号，若真背弃了道门转投佛门，不说三位天尊会不会降下灾劫，便是左右熟识的也要万般嫌弃。

　　好生生潇洒自在的道士不做，非要投了佛门，何苦？

　　无尘子冥思苦想几日，忽然福至心灵，突发奇想：这佛门经文，也不知能不能以道门的清心宁神咒语替代了？

　　至于观想神明，也万万不可能以佛陀坐镇——有了这佛陀在识海，便是如何坚定，迟早也要投身佛门的。

　　若是无尘子迷糊一些，也就将就修行了。

　　一门直接修成大神通，成就佛陀果位的法门，多少和尚求也求不得。

　　若是再弃之不理，岂不是暴殄天物？

　　奈何，无尘子大多数时候还是清醒的，晓得自己是道门的，晓得佛门与道门之间还是有些计较的，思索到此，其也不得不感慨，这法诀对于自己这正宗道家弟子而言，着实是鸡肋至极，若是个无法修行的虚假秘籍，反而好些。

　　若是假的，自己还能放下。

　　偏偏那法诀是真的，不然无我大师也不至于亲自跑这一趟，还在卷首千万叮咛，要无尘子不能将这法诀泄露出去。

　　心有千千结，念念舍不得。

　　如此纠结盘算许久，已经快要到正月十五了，无尘子每日修行闲暇时候便在犹豫那法诀的事情，最后还是咬咬牙，定了决心。

　　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