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缘恬着脸道：“嗯，老师。”

　　“我们镇子没问题。”

　　“但附近几个镇子，鹿前镇，鹿左镇，鹿右镇，鹿尾镇，还有更远的几个镇子，都不太安稳。”

　　“已经听说好几个见鬼的了，然后都跑到族叔那儿，拜了拜神，好了。”

　　无尘子若有所思，又直直盯着清缘：“所以，你家族叔动了心思？”

　　“只是你们那个镇子也算不上大，香火着实不太丰盛，又因着官道缘故，你们那本就富足，很多人老老实实做些小本买卖便能活得不错了，用不着三五不时跑去你族叔家庙那上香，对吧？”

　　清缘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无尘子也相信了。

　　前头鹿扬镇事发时候，一大帮镇民被鬼物纠缠，寻了乌正信这位主持化解，可惜那小庙没香火，几乎失了灵性，如何镇得住一群刻意作祟的鬼物。

　　如今老主持自己也晓得功德妙处，也晓得香火用处，自然不甘心自家小庙再次因为香火不足失了神明照顾，便动了心思了。

　　若是能够将周围几个镇子的香火也纳入自家小庙中，那好处可就海了去了。

　　名声，也有了。

　　银钱，也有了。

　　功德，还有香火，更是有了。

　　尤其是如今跟碧霞观道长有了些许往来，自家子侄也成了无尘真人的弟子，纵然自己解决不了那些看起来很凶狠的东西，日后也可以拐个弯，让子侄寻了子真真人和无尘真人出手解决不是？

　　无尘子又道：“好几年前那事情，想来你家族叔解决不了，你们镇子上那群人也不缺钱，还请了附近几个镇子的神婆神汉出手？”

　　清缘尴尬应下了。

　　这是实话，清缘也不敢在自家老师勉强帮着族叔隐瞒。

　　论及亲疏远近，自家老师怎么也比族叔亲一些，尤其是自家老师这一两年来教授自己，可谓是尽心尽责，尤其是每天拎着自己修行功法，将法力渡入自己体内引导流转，实在是让清缘感动。

　　清缘私底下可是寻了真儿师兄还有碧霞观几个师兄问过了的。

　　子真道人教授清缘，最多便是每日领着修行，在看到炼气方法不对的时候出声指点指点，还不至于亲自将法力引入徒弟体内教授。

　　——这事情耗费的法力还好说，主要是对心神损耗巨大，一日做法，三日恢复，子真道人再怎么心疼真儿，也不可能冒着伤了元神耽搁了道观内外的事情，只为了让真儿早三五日入门。

　　无尘子让清缘坐下，又斟酌了片刻，道：“你族叔这想法也不是不可以。”

　　清缘立即欢喜了：“谢过老师！”

　　这事情，只要自己老师应下来，再找自家子真师伯说一下，这事情就成了，至少在子真师伯这儿的记载上，鹿扬镇附近几个镇的镇守道观便是自家族叔的了。

　　无尘子摆摆手，道：“此事你且去跟子真师伯说一下便是。”

　　“对了，鹿扬镇可是真的没出啥问题？”

　　“千万小心那山上，如今风水不大好。”

　　“风倒是没啥问题，水也没啥问题，当时我和你师伯出手，已经将那龙脉破了，只可惜，原本一个上佳的风水宝地，如今已经是个恶煞之地了，又因着那山实在是向阳，等闲鬼物还没成气候，已经被太阳真火炼化了。”

　　“但是吧，究竟是个恶煞地方，万一有个漏网之鱼，难免生出麻烦事情。”

　　无尘子可是记得的，去年这时候，其跟着曾家商队上京那段日子，胡八姑见着一群鬼物的，最后那群鬼物还跟着曾家追了好远一截，最后两边起了争斗，有个叫做三姑还是三娘的老鬼跑掉了。

　　也不晓得这群鬼物当时在鹿扬镇是不是又在谋划什么，又或者被曾家一行人收拾了一顿之后会不会迁怒鹿扬镇。

　　无尘子细细想了想鹿扬镇一旁墓葬山的情况，当时是实实在在将那风水给破了的，周围刘家布置的聚拢五行阴阳的阵法也破了，不再拱卫那山了，如今那地方的尸骨若是没迁走，怕已经是开始腐朽了。

　　那山上，如今应该是瘴气比较多，至于鬼物，如今想呆下去也呆不下去了？

　　若是乌正信能够镇得住墓葬山上最近几年的反噬，熬过了风水变化的厄运，那庇护整个鹿扬镇的功德，着实不少，说不得真能福荫后人，改了全家数代农人的运数。

　　至于无尘子，还真不至于羡慕这么一点功德。

　　前身在太平村那儿坐镇了二十多年，功德也不少，比之鹿扬镇那点功德海了去了，都没能有所成就，何必为了芝麻大小一点功德纠结，伤了自己心思不是？

　　清缘此次回去，也听乌正信说过这事情。

　　只是那老头说得模模糊糊的，平日老师也没刻意说，清缘自己对风水一道也半点不懂，一直以为这事情不太严重，但看自家老师的严肃模样，心头紧了一下，追问道：“老师，我们那可还有救？”

　　无尘子不晓得，直接道：“这事情，你待会儿去给师伯说的时候，顺便问问。”

　　打铁趁热。

　　清缘看老师应允了，立即欢喜雀跃去寻了子真道人将这事情说了，后者也是爽利，肥水不流外人田么，反正都是自家熟人，乌正信既然有这上进心，自己何必挡了这事情了。

　　子真道人只让清缘将鹿扬镇周围地方的安抚好，让那些原本的镇守神婆将来遇着事情了，可以先去找乌正信解决。

　　这是几个神婆神汉之间的事情，清缘也不好帮自家族叔全数解决了，只寻了经常往来的商队带了个口信回去，又恢复了跟着老师炼气，画符，参悟道经，偶尔出去做做法事积攒功德，也练练手。

　　半年时间的安稳，无尘子总算是舒坦了不少。

　　可惜，这世道依旧不太平。

　　真儿三五不时透露出来的消息，大明国龙气依旧不安稳。

　　蜀地多山，草木繁茂。

　　地脉阴气从地下冒出来后，被草木遮掩，每日天上落下的太阳真火不能全数炼化，其中许多便残留在林间野地，又被那些邪气鬼气煞气污浊，趁着阴阳大磨流动，悄悄下山，将那些新死的浑浑噩噩的鬼物，点化为凶煞恶鬼。

　　尤其是这寒冬腊月，不少老人身子本就虚弱，又被流淌在山谷之中的邪气侵入，自然撑不住。

　　又有些靠山的偏远地方，被山上那些孤魂鬼物飘下来，一家人晚上安睡，第二日发现家中已经过世了好几个人。

　　如今百江郡里头，每日沿街乞讨的都比往日多了两三倍。

　　更是有不少人自愿卖身为奴为仆的，至于碧霞观，无尘子都看见四五个新入的小道童了，还有些挂单在碧霞观的老道士，自觉自己这辈子修行怕是没希望了，便寻思着找个资质勉强的弟子，将道法手段传承下去。

　　这些人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在入道境界，修行功法也是水货，修行道途也没人点拨，就靠着在大道观之中挂单，偶尔出去做做法事收摄邪魔，勉强赚取些功德。

　　这心思，与云中老人差不多了，心心念念的也就是传承，还有死后的香火。

　　若是当初云中老人不是被清源寺恶鬼盯上了，身受重伤，而且背后恶鬼还一直追杀，约摸也不会在张庄那个地方将自己困死了。

　　这日，天降微雪，寒意笼罩，整个百江郡都在一层阴云之中，黯淡无光，烟气藏匿。

　　院子里湿漉漉的，无尘子看管家几人裹了厚厚的灰色袄子，正躲在廊下手中抱了暖炉吹牛，说些东家长短，西家喜怒，顺带感慨一下如今世道艰难，很是无趣。

　　无尘子百无聊赖，便让清缘去请了子真道人师徒一道，出去转悠转悠。

　　碧霞观进口添丁，无尘子实在是羡慕得紧，如今正好子真道人也在碧霞观，自己也厚着脸皮让这老道士帮着找两个弟子。

　　嗯，两个十来岁的，资质根骨都不错的，至少不能跟清缘一样的，还得自己辛辛苦苦教授的。

　　清缘也晓得自家老师心思，倒是不敢生出多心来，反倒是暗暗欢喜，等有了师弟之后，自家师娘三五不时逗弄自己的兴趣，怕是要转到师弟身上了。

　　师娘太过美艳，自己实在是受不住。

　　子真道人被近来乱糟糟的事情给乱了心思，心烦意乱的，静心神咒乃至静心香料都压不下，也想跟着无尘子到处转转，舒缓一下心情，也顺带看看那些受了鬼魅祸害逃难到百江郡来的灾民。

　　说来也是奇怪，以往作祟的鬼物，要不便是煞气怨气发作，只害了家禽家畜和主家性命，不至于如兵匪过境一般，将整个村子都给害了，人畜性命不保且不说，甚至连粮食家宅，也一把火给烧了。

　　可怜大部分老百姓家里边那辛辛苦苦存了十年八年的几个铜板，祖祖辈辈熬下来的田契地契，还有支撑一家人熬到下一年的粮食，等那染红了整个村子以及上边大片天地的大火被雨水给浇灭了之后，都没了踪迹。

　　等侥幸逃过性命的几个村民回去细细翻了一下余烬，半点可用之物都找不出来了。

　　人也没了，财也没了，活下去的本钱也没了。

　　这些村民也就只能走上乞讨逃荒的路了。

　　这些消息听多了，无尘子也无奈，自己既不是父母官，也没有地仙真人的神通，最多只能在看见那些运数走到尽头的衰败之人一点救命银钱，勉强保得其一条小命。

　　至于碧霞观，已经在道观外头开设了赈济粥铺，给那些老弱病残每日两碗粥，也是一条活命的机会，争取熬过冬日，明年开春了再说。

　　绵绵雨雪，所到之处，有跺脚的，有将身上已经破了十几个洞露出里头黑乎乎一团的棉袄紧紧裹了裹的，也有不少眼中只剩下一点微弱却不晓得是今日还是明日便会消失的灵动的壮硕汉子。

　　一大群人都躲在碧霞观朱红颜色的道观院墙下靠着，躲避头顶不时飘落的几片水气。

　　粗略数来，这外头的人有七八十人左右。

　　也不多，一个人占了三尺地方，还不足以将山门外的围墙给围起来。

　　这些人也颇为自觉，没敢靠拢山门处的知客道人，又对那道人莫名敬畏，齐齐对山门位置离开了三五丈地方，偶尔有些味道传出来，让那知客道人皱了皱眉，前者便悄悄往后头挪了两步，知客道人也习惯了，只当做没看到。

　　知客道人背后，有一个三丈大小的木牌，上边有朱砂书就的文字，“所谓善人，人皆敬之，天道佑之，福禄随之，众邪远之，神灵卫之；所作必成，神仙可冀”，又有子真道人在上边布置了个五行阵法，隐隐约约让那木牌灵光闪烁，在这阴雨绵绵之中，格外吸睛，三五十丈外便能看见了。

　　嗯，这主意是无尘子给出来的，子真道人颇为赞同，不然也不会舍得将碧霞观宝库里头的宝贝取出来布置这么一个毫无用处的阵法。

　　其下偶有两只猫猫狗狗，跟闻着那木牌上落下的灵气一般，仰着脑袋，张大嘴巴，一口将那灵气吞了，然后摇晃两下脑袋跑了。

　　道观阵法平时是收敛的，只是毕竟是地仙真人修炼之地，在后院冬日依旧苍翠青绿的竹林之中布下了阵法，将周围那阴阳五行灵气吸纳而来，既是自己修行，也是养护弟子，更是让那些挂单在道观之中的道友，多少能够分润些灵气，修行速度勉强比外头荒山野地强上不少不是。

　　也是那后院之中的灵气庇护，道观周围便是冬日时候，依旧满眼翠绿，跟那朱红颜色相映衬，看来实在是欢喜。

　　碧霞观里头各处阁楼殿宇，有长明灯照耀，有香火烟气蒸腾，在这阴暗模样中，光明璀璨，进出香客，连绵不绝，便是今日淫雨霏霏，也是络绎不绝，粗略看来，居然比初一十五时候还要多上几分。

　　——如今百江郡周围偏远地方实在不安稳，富贵人家自然前来祈愿让自家铺子田地佃农安稳，穷苦人家也是祈愿自家家宅安宁，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诅咒东边的仇人早日倒霉，西家的恶人被天收了，又或者觉得自己运数不佳，保佑自己早日发财添丁啥的。

　　无尘子此时还是个凡俗之人，既没有仙神的手段，也不想跟仙神一样烦劳，自然没心思看那香火之中的杂乱心思，甚至对碧霞观上空百十丈外都能模模糊糊看见的神明金光敬畏避让，生怕自己又被那毫无主见的神明金光给收拾了。

　　还是先看看，今日来的难民之中有没有两个合适的弟子好些。

　　这边四个道士优哉游哉往前走，两个小辈法力微薄，还需要油纸伞撑着，步伐之间小心翼翼，生怕身上道袍道履一不小心沾染了雨水，被打湿了，至于两个老道士，身上灵光涌动，一个是掐了护身诀，以元神引导印诀法力将那雨水挡在身外，一个是贴了净身符，招来风气缠绕，也将那雨水挡在身外，十足十的神仙中人。

　　此来元神运用法门，无尘子点拨之后，子真道人也参悟了不少，化为己用。

　　这一手，非但是两个后辈弟子羡慕不已，便是那些有家丁护卫丫环拱卫伺候的富贵人家，也羡慕不已。

　　可惜，这是神仙手段，自己这些凡人练不成的。

　　默默念叨两句，这些贵人又急急冲入碧霞观了。

　　又有些前来上香的富贵人家，在山门外下了马车，看见一群衣衫褴褛淡薄可怜的难民，默默在心里头掐算了许久，算了一下自家仆从人口还有佃农，再看看那些壮硕汉子，便让自家管家出面，去问了那些来还算不错的汉子，愿不愿意卖身为仆又或者是当自家的佃农。

　　这儿是神仙真人所在，这些富贵人家也不敢将价格压得太低了，免得自己恶行被仙神看见了，消减自己运数。

　　还有些富贵人家，舍了些银钱，挂个名号，让碧霞观代为施粥。

　　因为这背后墙上，无尘子还贴了一副鲜红颜色的横幅：“吉人语善、视善、行善、一日有三善，三年天必降之福。凶人语恶、视恶、行恶，一日有三恶，三年天必降之祸。”

　　既是劝诫，也是警示。

　　这些难民本就艰难了，若是那些富贵人家不存半点善念救济困苦，还要刻意盘剥，怕真个会将这些难民给逼迫至死。

　　有山门知客道人看着，也留意了，这些难民还是有主意的，大多是寻个短时间的活路，将这冬日熬过了，稍稍求来几个银钱足够明年的米粮种子了，便还是要回去自家村子，想法子先修个茅草屋，然后老老实实耕作，又可以活下去的。

　　故而这些人多是签的活契，免得被人拿捏死了。

　　子真道人早习惯了道观外头一群可怜人的模样，晓得这地方勉强算的一个庇护之所，但若让自家拿出大把银钱来给这些人活路，子真道人也不乐意——实在是道观修行师兄弟太多了，法器灵符丹药，香烛，阵法灵材，耗费可不比那些富贵人家千百个家仆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