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子点点头。
对头无戒大师又道:“老僧上月去清源寺超度时候,见那老鬼气急败坏咒骂不已,说一个道士,一个妖精……”
言至此处,无戒大师面色变了,一脸凝重,盯着无尘子,身上莫名威压显现,僧袍飞舞,生生将个枯朽老头的模样撑大了两三倍。
无尘子立即察觉老头不善面色,又被老头身上气势一压迫,袖中护身符发作,一道金光跳出,将其牢牢护持住,这才轻声问道:“道友,这是?”
无戒大师沉声道:“那人,是个妖物,是不是胡八姑那妖孽?”
可怜,放不下的仇怨,折磨的还是自己。
尤其是,那仇怨的当事人,都放开了。
可怜,这和尚分明是个旁人,居然没放下胡八姑的心结
无尘子看对面和尚模样,叹息两声,正色道:“是!”
对面老和尚便要跳起来,却有徒弟挡在正中,抱着老和尚,道:“老师,师伯说您不能再纠结于那妖孽了……”
无尘子掐了个法印,收起身上的金光,问道:“大师,可还是放不下?”
老和尚对自己弟子无可奈何,但看向无尘子的模样,依旧有几分恨不成器:“你年纪轻轻,已经是人仙修行,法力圆融,道行坚固,如何非要跟个狐妖搅和在一起,你们这人妖事情,定然不会有好结果的!”
“道友,那狐妖算计你,伤了老僧,不若联手起来,将其诛杀了,你也有功德,老僧也解了心魔,两全其美,岂不妙哉?!”
无尘子一时懵懂,竟不晓得该如何回应了。
眼前这老和尚也不是傻的。
若自己说跟胡八姑是偶然在清源寺遇着了,这明显是假话,莫说老和尚了,自己都骗不了。
若说自己跟那狐妖已经有了姻缘牵扯,这一路行来,所遇着的一群妖邪鬼物,都是联手收拾了的,甚至那清源寺笑面的苦魔尊者,都是胡八姑给重伤了的。
对面那老和尚怕是更难受,说不得都要炸毛。
早知如此,自己便不该说这事情了,对面和尚约摸已经察觉了,想来也不愿意被自己揭破了心头伤疤。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如今不上不下的尴尬模样,无尘子恨不得径直遁走了事。
对面和尚也是个机敏的,从无尘子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的模样里头,已经明了,立即面色惨白,又是怒火涌动,呵斥道:“道友,当年事情你也是见了的,贫僧被那狐妖重伤,不得不回去寻了老师师兄弟一起化解,又闭关数月,终于将一身鬼气妖气化解了。”
“无我师兄,也被那狐妖给害了,困在大悲寺,数年不得自在。”
“如今,你居然敢跟这么一个喜怒无常、杀孽无穷的妖孽搅和在一起?!”
眼看对面老和尚已经起身,取了身边禅杖便要给自己来一下子,让自己这执迷不悟的小道清醒清醒,无尘子也忙起身,身上遁身符发作,一个闪烁,早到了禅房之外,落了个安稳地方,无尘子这才幽幽道:“四无量心,慈悲喜舍,道友修行几十年,如今竟还放不下?”
“贪嗔痴慢疑,道友也看不开?”
“都灵师叔的三个徒孙被八姑害了,徒弟静都道友也在八姑手下险死还生,最后不还是放过了八姑?”
“道友只是受伤而已,修养数月便恢复了,若是能够看破,佛法修为还能更进一步,如何非要揪着这一点因果不放?”
无戒大师却恼怒了,只在禅房里头怒声呵斥:“滚!”
无尘子耳朵险些被震得聋了。
“你滚!”
“以后若是让老僧再见着你,定然要打断你一双孤拐,免得跟着那狐妖是非不分!”
无尘子也是无奈了,扬了扬拂尘,轻声道:“道友既然心头放不下,贫道却也不便太过打搅。”
“等哪日道友明悟了,贫道再来拜访,届时你说佛经,我解道法,八姑说妖修,共论大道,也是成就!”
言罢,无尘子也怕真将里头那老和尚逼急了,三五步晃动,已经在一群香客中失去了踪影。
里头无戒和尚察觉到无尘子气息消失,凝滞不动,片刻后,叹息两声,无奈坐了下去,看了看一直拦在自己身前的土地,又是一脸没好气,不满呵斥道:“你究竟是我徒儿,还是无我那和尚的徒儿!”
“竟然敢拦着为师了!”
那青年和尚呆呆笑了两声,摸了摸脑袋,这才道:“老师……”
“可别!”
“你这徒儿,为师无福招惹……”
那边老少两个和尚争辩了许久,这头无尘子急急从镇魔寺里头跑了出去,等远远看不见山门殿了,终于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香火直冲云霄的镇魔寺,又叹息几声,
这和尚,修行不到家啊。
不行,过些日子得将这事情告知无我大师,好生劝诫一下这和尚,免得将来真走火入魔了。
既然晓得这和尚不能放下,无尘子回了客栈,琢磨片刻,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告知胡八姑,免得这小娘子以后跟无戒大师遇到了,死扛,然后弄个两败俱伤,将大悲寺镇寺至宝一般的老和尚惹出来了,不可收拾。
千福山四个姐妹修为是高,但大悲寺毕竟是佛门领袖,闭关不出的修行高人未必比千福山弱了。
这边无尘子又优哉游哉取了修行秘法出来解读,至于那几个道人的蜜语解说,约摸要等自己回到百江郡了才有希望。
胡八姑那边在城里欢喜逛来逛去,等到了日落时候,终于意犹未尽回来了,跟无尘子一阵叽叽喳喳,说了东家好吃的,西家好玩的,衣衫服饰,各有特色,又抱怨了一下自家千福山如今方圆好几十里地荒无人烟,自己想让一群小狐狸下山学一下,顺带磨练一下心境都办不到。
无尘子也将无戒大师的态度转告了,只让胡八姑这几日转悠时候小心些,切莫将自己妖气露出来了。
嘉定县这儿,约莫无戒大师便是修为最高的了,旁人自然没那个实力看破如今法力元神浑然一体,周身只是偶尔在气心境波动时候有那么两丝妖气流露出来的胡八姑。
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胡八姑忍不住在欢喜的时候,露了妖气,正好被镇魔寺和尚看到了,究竟是个麻烦。
将事情吩咐好了,无尘子一路遁走,在城里高高低低的屋顶闪动,不过两道遁身符,无尘子便到了原来张补之的院子附近,然后寻了一家稍稍高一些的宅子,直接到了那最高的地方的隐秘之处,盘膝坐下,运转法力元神,二者合一,将无尘子口颂的《净天地神咒》加持了诸般妙法,祛除邪魔,化解阴气,收摄鬼物,又隐没了声音,只一点点向着四周散落而去。
法眼之中,漫天金光。
肉眼之中,毫无异样。
此时日头已经落下了,又是月初时候,无尘子身形藏在月色中,旁人倒是看不出来,颇为安全。
这附近住的都是富户人家,无尘子以法眼看过了,沾染的邪气也不多,自己施展十道咒文便可以化解了,然后借着法力支撑,一步跃出,又到了旁的一家,继续念诵咒文。
三个时辰多,无尘子终究是耗尽元神之力,将周围的十来家人口的邪祟煞气化解了,纠缠怨鬼度化了,甚至因着无尘子法力流动,居然从那几乎人家里头招惹出了先祖亡灵,算是个意外了。
那家人也有个小祠堂,先祖牌位都在里头供奉着,香火不绝,难怪先祖亡灵能够活得下来,又因着无尘子的咒文,险些将那先祖的鬼气阴气都给化去了,将那老家伙逼急了,跳出来对着无尘子好一顿咒骂,只让无尘子面皮烧得慌。
前头自己二人一个斗法,或者害了这一家子,如今自己跑来清理阴气,又害了这一家好容易供养出来的一个先祖,受了自己两次祸害,实在是作孽。
无尘子看对面鬼物魂魄飘渺,想来是家族香火不多,又不懂修炼法门,不能以阴气滋养自身,便丢了两道聚魂符,给那老鬼滋养滋养,又悄悄在正厅内放了道镇宅符,以为补偿,了断因果。
接下来三日,无尘子都是在附近转悠,将里里外外都超度了一圈,再没见着供养出来的家神一般的亲人亡魂,倒是跟着胡八姑一般,见识了不少丑事,终于是晓得胡八姑那三五不时的乱糟糟言语是从哪儿学来的了。
人道运转,搅动五气,拨弄阴阳,分出功德罪孽,从而上举青天,下压幽冥,乃天地人三道之一,重要非常。
同时,这人道非独独指人,也有居住人间的仙神人鬼妖魔。
只是这人道里头,算计太多,夫妻,儿女,父子,种种算计计较,若是看得太多了,一不小心学了进去,实在是污浊道心,败坏修行。
这些心思,比那幽冥十八层,还要污浊几分。
无尘子忍着恶心,终于将里里外外都清理一遍,化解了身上不少的因果,心头放下这担子,旋即又想起一人,却是自己第一次驭使五雷符跟胡八姑斗的时候,惨死在雷火之下的张家丫环。
也是因着那丫环,自己驭使五雷符时候,都是小心翼翼,免得除了鬼物时候,顺带将一道除魔修行的道友也给除了。
今日既然来了这一趟,究竟是个机缘,看能不能将这因果了结了,至少,也要将那丫环魂魄给超度了,免得日后这丫环成了恶鬼,自己也要沾染不少罪孽。
等无尘子鬼鬼祟祟避开衙役巡察,终于到了张家老宅,运转元神一扫视,并未见着那丫环影子。
整个宅院干净清爽,有官家龙气扰动,阴气邪气都没了踪影,自然没有那丫环魂魄。
也不晓得那丫环魂魄是被自己雷火打散了,还是被路过的修行顺带超度了,又或者是因着新任老爷担心这宅院是个不祥之地,寻了高人收走了,亦或是被太阳真火地脉阴气两个阴阳交替的大熔炉给炼化了?
无尘子心里头颇有几分空落落的:这一桩因果,怕是成了无头案了。
自己心心念念,想要补偿一点,如今也办不到了。
可惜了,可惜了。
等无尘子一脸失落回了客栈,正躲在屋顶参悟人道运转的胡八姑正好看着了,立即起了兴趣,一把推开无尘子房间,好奇问道:“怎地,小官人如何这一脸晦气?”
无尘子将那小丫环的事情说了,这才无奈道:“如今,我想补偿都办不到了。”
胡八姑不以为然笑了:“这事情啊,常理了。”
“如今这地界没了阴差鬼吏收取魂魄,又没几个人有钱寻了佛道高人超度,那些普通鬼物,除非遇着机缘,凝了鬼身,晓得吸纳阴气化作鬼气,护持自身,不然只能被这纯阳纯阴的灵气烤灼,魂飞魄散,成了本源。”
无尘子也一直在打探这末法世界的变化,心中微动,追问:“然后呢?”
“那些功德罪孽因果呢?”
胡八姑伸手敲了无尘子两下,一脸无奈地解释道:“你啊,都是人仙散人了,法眼也有了,都不晓得睁眼瞧瞧?”
“人仙是干啥的?”
无尘子丢出一副懵懂的表情,讷讷道:“平日我画符念咒都来不及,每日吞吐灵气也忙,还要教授你口口声声‘痴愚’的清缘徒儿,哪有时间像八姑你一般,整日躲在屋顶上吞吐日月灵气?”
胡八姑立即不爽了,学了城里那些泼辣夫人伸手拎着无尘子耳朵,犹自感觉不爽利,居然妖气闪动,又生出两只爪子,抵着无尘子喉咙,这才换了个微笑,恶鬼吞人之前的微笑,威胁道:“如何?”
“觉得姐姐我整日躲在屋顶,碍着我家小官人了?”
无尘子感受到那两只爪子上隐约的毛发顶着自己喉咙,虽然明知眼前的狐狸不会真的对自己出手,但是那如鲠在喉的感觉,实在是不舒坦。
无尘子忙还上讨好的微笑,笑眯眯道:“哎呀,哪儿的话。”
“八姑在屋顶上,那是参悟修行大道,我羡慕还来不及,若是时间充裕,我也想跟八姑一般,躲在屋顶上修行”
“还是参悟大道才是正途,不像我,整日担忧这个,忙碌哪个,都没时间跟八姑……”
眼看胡八姑身上杀气涌动,两只耳朵都开始疼了起来,无尘子终于萎了:“八姑,轻点,轻点,耳朵这儿柔弱,实在扛不住!”
胡八姑依旧笑意不断:“哟,我家小官人这耳朵,倒是不比山上一群小狐狸的硬,摸起来柔柔软软的,实在是束缚。”
无尘子可受不得,一巴掌将两只手给拍落了,又顺带将胡八姑那没费多少法力凝出来的爪子推了出去,这才道:“八姑,还请细说一下那小姑娘魂魄的事情。”
胡八姑也正色了,叹息两声,低沉道:“若是与三界相通,仙神法相还在,自会镇压天上太阳真火,地下地脉阴气,调和五行阴阳,让那些脆弱幽魂不至于被阴阳大磨三五日便给打落原形,又有阴差鬼吏出游,将那些魂魄及时带入幽冥地府,无论是在地狱受罚,还是入了轮回,好歹是个避开阴阳大磨的去处。”
“但这地方,仙神已经没了,天庭地府也没了。”
“阴阳大磨失了束缚,鬼魂失了庇佑,自然备受折磨,按照你们佛道说法,尾七都过不去,便被剥了一身修为,散了聚拢之力,魂飞魄散,还原成了本源。”
“这本源便在天地之间游荡,无有前程,无有未来,非有传承者,不晓得其存在,等有人、畜生或者禽兽怀孕,甚至有那机缘草木得了一点灵机,那本源便重新混而为一,多少不定,又是个魂魄,附在那胎儿之上,得了气血温养,一点点跟肉身结合……”
“又因着那本源太过脆弱,承受不住因果罪孽功德,那些东西全数剥落,因果化作罪孽功德,功德罪孽便被地脉聚拢。如今时日,那功德罪孽还能成个风水宝地,若是以后,连地脉都没了,只能在人间流淌,有那功德,随意寻了人妖鬼怪庇护,有那罪孽,便成为劫气,一点点毁了人间造化,乱了这生灵更替……”
说到这儿,胡八姑的声音尖锐起来:“……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嘿嘿嘿。”
无尘子想想自己法眼所见,天上有混乱无比的罡风,至于地下,依旧有地脉流动,倒是不曾见着那些所谓的劫气,也不曾见着在天地之间散乱流动的功德罪孽。
嗯,若是又那功德自虚空落下,无尘子怕是高兴都来不及,只恨不得立即便冲上去,捡了那落下的功德便跑。
想到自己,无尘子立即又想到的胡八姑此前所说的,那些修行高人躲在这末法世界,既是更好参悟大道,想来也有这种世界的无主功德能够比较好拾取的缘故?
在仙神坐镇,因果报应还在的世界,功德可不好取得,弄不好算计不过旁人,招惹了一身因果,功德没到手,反而罪孽缠身,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