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万般变化。
亏得无尘子没修成他心通,不然此刻平和心境怕是要生出许多波澜来。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左右,日头都在西边快要落下了,人群终于骚动起来,一旁的真儿等人齐齐出声拜道:“拜见师祖!”
无尘子急忙睁眼,眼前赫然是浑身血迹狼狈不堪的碧霞道人,道髻也散了,道袍也破了,道履也污了,,面上血红颜色还有数条伤口,拂尘也断做两截,法剑也漆黑颜色,一道一道阴气冒出来,倒是头顶的护法混元珠半点也不遮掩,幽幽生出灵光,落在其头上,一点点化去老道士身上的血迹。
虽狼狈,仙神气度半点不落。
碧霞道人看了看庄子里面,模样忽然萎靡了下去,道:“子真,真儿,吾等走!”
“此地,要生出变故了……”
其手上,还拎着一个老头,也是干尸模样。
衣袍华贵,却半点生机也没了。
无尘子粗略一眼,便认得,那人正是被鬼物带了出去的曾老爷了。
便在此时,闫婆子,孤贫子二人齐齐上前来,先是稽首施礼,旋即问道:“前辈,老爷是哪般缘故身死的?”
不远处,曾家庄诸人已经嚎哭起来,甚至有七八个年岁不小的已经瘫软倒地,余下便是那三个身子虚弱无比面无血色的曾家少爷,也都在仆从的搀扶下起身,紧紧围着中间,模样悲戚,正看着碧霞道人身旁的老头。
嗯,果然是孝子贤孙。
还有几个壮汉出手,恭恭敬敬,正要将碧霞道人身侧的尸身接下来。
周围外边佃户还有不少人眼红了,但比曾家诸人而言,与曾老爷没这么亲近,倒不至于为曾老爷哭丧。
无尘子清醒了两下脑袋,叹息:曾老爷还是没躲过鬼物劫难。
一旁的碧霞道人顺势将尸身交给曾家的壮汉,又有真儿出手搀扶着,寻了个树桩子坐下,面色惨白,看着一群面色胀红的曾家妇人,尤其是曾家两个修行高人的逼迫目光,显现不虞目光,低声道:“如何,要吾给你们曾家一个交代?”
那二人却丝毫不退让:“前辈乃是百江郡镇守,当护得百江郡安稳……”
子真道人也上前一步,挡住二人,反驳道:“你们都说了,老师只是百江郡镇守,此时百江郡也算是安稳。”
“倒是你们二人,一个是曾家多年供养的神婆,一个是受了曾家好处无数的供奉,居然没能护住自家老爷,任由那鬼物害了,自己还安稳无忧,连点伤都见不着,过几日看你们二人如何向曾家交代!”
子真道人这话实实在在在二人心头戳了一下,让二人一脑子火气都灭了,反倒是各种算计计较都爬了上来。
该如何向曾家三位少爷交差?
该如何向曾家京城一脉交差?
自己在曾家实实在在收了那么多灵药丹丸,看了那么多秘术古本,可真的对不住曾家老爷的!
至于这里边的因果么,反倒是不多。
二人都实实在在出手了,一个已经护卫曾家庄两日了,一个平日都在曾家庄安稳待着,祛除邪气,供奉曾家仙人,间或为上上下下做些化解污秽浊物的法事,算是曾家镇宅的高人,便是传出去懂得门道的修行,都不会胡言乱语说些什么。
但在曾家庄一众权贵眼中,二人便没怎么光彩了。
主辱臣死。
曾家老爷过世了,还是被鬼物害了,二人却全身而退,确实不太当得起曾家供养。
碧霞道人却摆摆手,将子真道人按下了,旋即又看到曾家有个五十余岁衣着华贵同样狼狈不堪双眼通红的祖奶奶辈婆子靠过来,身旁三个护卫戒备了,还有两个年岁约莫也五十来岁衣着素雅的老妇人跟在身后。
那三人先是福了福,然后不等碧霞道人出声,声音哀戚问道:“真人,我家老爷何故遭了邪物的凶害?”
为何?
到底是哪般缘故?
非但碧霞道人在斟酌,在场人仙散人也都在斟酌,至于曾家两个供奉也在好奇。
按那闫婆子所言,曾家做的善事实在是不少,确实当不得这灾劫。
碧霞道人斟酌片刻,还是将实情告知:“有鬼物附身曾善人,贫道追杀出去,一路到了西边山头上,不想还有三个鬼物埋伏,贫道与另外一个道友联手,自保有余,灭鬼无能,至于曾老爷尸首,还是贫道全力一击,将那鬼物打出体外,这才抢回的。”
“夫人,这鬼物先是围了曾家庄优哉游哉打,然后引了吾出去欲要围杀,看来是想一举两得,将曾家收拾了,还将吾也给收拾了。”
“夫人可以多查查,到底是哪般缘故。”
“吾也回去问问诸多道友,看能不能查出些蛛丝马迹。”
那夫人乃是曾德善正妻,操持曾家内院多年,见识阅历远非常人,自然晓得这事情蹊跷,此时看碧霞道人诚心诚意将实情托出,其也不好太过计较,只点点头,道:“以真人名声,想来也不会欺骗老妇人。”
“真人若是查到了什么头绪端倪,早早与妇人说了,便是京城那边,老妇人也能使出些力。”
碧霞道人又看了看一旁甚是不安的闫婆子和孤贫子,继续道:“夫人,闫神婆和孤贫道友,此次也算是尽力了。”
“夫人不是修行之人,不晓得其中厉害。”
“吾修为比旁人高了许多,今日这般凶险,尚且不能全身而退,这二人联手,与曾家小辈供奉数十人,能够保得夫人一家老小在鬼物侵害下安稳,已经是了不得了,至少吾这徒儿,怕也办不到。”
子真道人晓得老师是在庇护一下两个修行,虽然以自己为垫脚石,倒是没生出怒火来。
那边闫婆子和孤贫子二人,齐齐闪过欢喜神色,然后老老实实躬身立在曾家夫人身后。
那妇人确实不是修行之人,但见识过,也听闻过修行事情,心境比寻常妇人不知强了多少倍,自然不会将这事情怪罪到两个供奉身上——虽然非要责怪二人,似乎也有理,但曾家供奉数十人,其中一大半都是跟着商队一道在外头行走的,今日自己非要责怪二人,等消息传开了,曾家商队那些供奉道人和尚,立即便要与曾家离心离德了。
损人不利己,非智者所为。
最要紧的是,曾老爷的身后事,还需这两人操持。
自家三个儿子,也要这两人施展手段,才能恢复。
庄子内外,也需要这两人联手再清扫几遍,然后等京城曾家主脉来人,重新布下那劳什子的“阵法”。
曾家夫人心里头各种算计跳出,面色依旧悲伤不已,福了福,应道:“真人说的是,两位高人的操劳,老妇人都看在眼里。”
“还请真人再看看庄子里可还有那些东西暗藏?”
碧霞道人依言分出神魂,再扫视了一番庄子里里外外,更是延伸出去,将周围百丈范围都看了一遍,确实没发现阴诡邪物藏匿了,这才应道:“无事,吾徒和散人三人出手,已经将庄子清扫干净了。”
这老道士等那妇人应下了,又道:“无尘,你那凝神符,可以给夫人还有曾家诸人几道,这几日定要稳住心神,免得悲伤过度,伤了心神!”
“还有你那回春符,给曾家诸人各自几道,这两日被困在阵法中,虽有五行阵法挡下了鬼气,但也有鬼物藏匿其中,做了手脚,身上沾染了不少恶煞鬼气,于身子有损,恐伤及经脉根基。”
言罢,这老道也不理会曾家夫人的挽留神情,直接吩咐道:“子真,速速回去替为师护法,今日为师受伤不轻,真儿,速去将那阵基取回!”
将事情吩咐妥当,老道士带了二十余人浩浩荡荡出了曾家庄,看样子,确实是回了碧霞观。
无尘子忙将符袋取了出来,看了一眼曾家二十余号人,发现自己手中灵符不足了,只将余下十几道凝神符回春符递给闫婆子,旋即又道:“道友且先将这些分了,护住诸位虚弱的夫人少爷,贫道家里边还有,待会儿遣弟子清缘送过来!”
一旁的扶风散人也道:“道友,曾家今日事情不少,贫道要留下帮个忙,道友也请回去多准备些灵符。”
“夫人看样子心神不稳,三位少爷也受了不清的伤,伤了本源,寻常医药补不回来了。”
“也就只有道友的上等灵符,才能帮着三位少爷好生恢复!”
无尘子看了一眼扶风散人,晓得这老道士与曾家关系亲密,也就不拖延了,应下差事,也一身血迹斑斑道袍破烂的模样离去了,又在庄子外官道上走了好一段路,终于寻了一辆牛车,摇摇晃晃入了城,回了蒋家老宅,又在房门管家等人好奇担心的目光中安抚了一下诸人,立即回了静室,将数十道收鬼符小心镇压了,将供奉在三清神像下的一沓上等灵符取了出来,吩咐清缘出城带给曾家庄的扶风散人,便在余下三个徒弟朗朗上口的诵经声音中,安稳睡了过去。
既是装模作样,也想趁机好生歇一歇。
新津县鬼蜮刚刚收拾了,这曾家庄又来了一着,连日奔波,无尘子纵然修为高深也有些心神疲惫,尤其是这事情太过蹊跷了些,容不得无尘子不遮掩些许锋芒,然后找机会问问碧霞道人,再定后续事情。
这段时日,最好还是实实在在在家呆着,盯着四个徒弟加紧修行。
清缘的法力太过低微,自己的丹药也不能吝啬了,需得给其吞服一些,凝练法力。
三个小徒弟,也需得每日勤奋修行,早早有了入道修为,才好办些余下事情。
还有自己,如今破境的机缘,一直寻不得,还是要静坐参悟,争取将心境法力再提升些许,等遇着事情,也能多些应付手段。
最要紧的是,符道手段,无尘子觉得自己还差了许多,同样一道五雷符,自己使出来,与碧霞道人使出来的威力,天差地别。
手里边的事情一堆一堆的,胡八姑如今也不在,无尘子想找个人商议,都办不到。
最要紧的是,胡八姑不在,无尘子老觉得自己少了一个倚靠,对付邪物之时,有些力不从心,尤其是凶狠一些的,保命尚且有些不足。
无尘子晓得自己这心思不大对劲,但似乎已经习惯了胡八姑存在,偶尔斗两句嘴,看胡八姑偷偷拿了扶风散人、无我大师和无色大师等人的书函,然后胡乱写了一堆东西上去,将那两人好一顿气,也是个欢喜事情。
人间欢喜,便在寻常。
罢了,罢了,这事情也不是一两日能够解决的,先缓缓,老老实实在家呆着,等曾家安稳下来,碧霞道人恢复了,自己再好生琢磨一下。
无尘子睡了一觉,等晚上清缘回来时候,才勉勉强强醒了过来。
饭桌上,清缘说了一下曾家庄情形,余下诸人还不晓得曾家庄已经遭劫,在巴蜀地区赫赫有名的曾家家主曾德善曾老爷,今日被鬼物害了,等清缘回来说了,诸人面色各异,有老管家诸人震惊不已,却是从来不曾想过如此神威显赫的曾家也会被鬼物害了,三个小徒弟懵懵懂懂,只晓得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被鬼物害了。
无尘子倒是更好奇曾家事后如何应付,不过这事情,起码要曾家老爷入土,过了七七之日才晓得事情了。
清缘还是将曾家事情娓娓道来。
如今主事的是曾老爷的正妻。
扶风散人还有两个人仙散人,在曾家庄住持偌大的超度法事,将整个曾家都浸在清香之中,还有袅袅升起的超度咒文经文,村子口还有道童拿了银钱粮食,以曾老爷名义对伸手之人送了出去。
城里边也有十来处粥棚立了起来,大半都在城西贫困地方,施舍对象也是城西那些穷苦乞丐,余下小半便在城里分散了,也都是施舍穷苦人家或者乞讨人家,以之为曾家老爷聚拢福德。
这些钱,都是曾家库房掏的。
这是为了让曾老爷能够得个上好来世,刻意做下的功德。
至于余下的表面功夫,无非是曾家庄子内外都挂了白灯笼白幡,老老少少都带了孝衣,庄子上的佃户百姓也得了曾家免除今年一半粮食的承诺,换来全都披麻戴孝,在庄子里边跟着哭嚎两声。
曾家亲眷,一个二个都跪在灵堂里面,面色严肃悲哀,哭丧。
余下,便是在庄子里面来来回回应付的管家仆从,还有不少听闻曾家消息赶来的权贵人家,也在庄子口形成了一股人潮,险些都拥堵到官道了。
整个庄子,除了颜色不大对劲,倒是人声鼎沸,比寻常时候的曾家庄还要热闹好几倍。
等闲人家也没机会见一下曾家的奢华,如今倒是可以开开眼界了。
粗略说了一下,清缘便忍不住感叹,曾家庄的气派,比自家子侄,也就是当初鹿扬镇为非作歹的王正丰一家,奢豪了十数倍,无论是家仆人数还是家宅大小,甚至当初王正丰爷爷过世那时,王正丰费尽心机办的丧事,也比不过今日傍晚时候曾家的阔气。
也不晓得等明日后日,曾家的亲戚得了曾家侍从送上的消息,再赶来参与丧事之时,曾家庄会不会是人山人海的模样?
无尘子对这事情没啥好奇的,反而叮嘱管家和自己四个徒弟今日要安稳些,莫要随意出门,遇着外人也小心防备,等曾家这事情过了看看百江郡的情形再说。
清法还好些,安安静静应下了,至于清玄清虚两个徒弟,嘟囔着嘴巴颇为不爽快:好容易从乡下地方到了城里,正是放肆的时候,如今老师一回来便要拘着自己不出门,对两个小屁孩而言,实在是憋闷得很。
将事情吩咐妥当了,无尘子便领着四个徒弟一道做了晚课。
接下来,整个百江郡都安稳了不少,街上的人也少了,外出的人也少了,只是城南那边的热闹依旧没停下来,江福江小三还专程上门,再请无尘子绘制了百多道凝神符,听闻是曾家上下实在是受不得曾老爷过世的消息,在灵堂上晕厥过去了十好几个人,老夫人怕再生出乱子,又觉得无尘子的灵符护持心神颇有神效,故而再来请了百余道回去,然后不管是曾家人还是前来吊唁的人,都送上一道。
这明明白白示好的手段,无尘子算是看明白了。
碧霞道人让无尘子出力了,自然该做些回报,但毕竟这事情是曾家的,不是他碧霞观的,银钱好处自然也不是碧霞观掏底,故而让无尘子卖个好给曾家,委婉提醒曾家,这次事情每个掺和的道人都出力不少,都该有不少回赠。
其中,无尘子这小道士出力最多,该多得些好处。
曾家自然也有计较,收了无尘子的凝神符,体验了其中好处,也想多与无尘子亲近亲近,虽然前头生出了些许嫌隙,如今无尘子上门除魔一次,又送了灵符一次,曾家再讨要灵符一次,这嫌隙自然便渐渐消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