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本无城。
那些城是人族给自己打造的领地,大荒当然并不属于人族的领地,所以那里也不存在任何一座城。
大荒中也生活着很多的人,在幽兰都方圆万里就已生活着千万平民,对于修行者,这个范围当然算不上大,对于那些平民这样遥远的距离就算不停赶路三个月也不一定能够抵达。
他们的驻地就如同一座座小小的海岛分布在辽阔无比的大荒,他们在一处处妖兽分布极少又极其险要的地方建立小小的村落,那就已算是他们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地方。但哪怕他们的驻地已安全存在了上百年也还是会被毁去,就算妖兽默认了那些村落存在也还有同类修行者可以轻易毁去。所以他们不但要避开妖兽,还要避开同类修行者,他们在大荒中生活的越久就越是知道要远离犹如幽兰都这样的修行者驻地。
但兽潮来临,它们一次次从大荒深处涌出,规模也越来越大。那些分布在大荒中的各个平民驻地早已被摧毁大半,就算依旧存留的也不得不让还有一丝机会的平民迈上逃离的旅程,这样的旅程当然从一开始就注定九死一生。
人像水滴一样在大荒之中慢慢汇聚,有时会在突如其来的兽潮中蒸发,有时会在妖兽突袭下四分五裂,但他们依旧在汇聚,他们不断汇聚到一起,最终流向幽兰都。他们相信那里至少可以抵挡兽潮的侵袭,所以这些数十人、数百人或上千人的队伍沿着他们认为安全的路线向幽兰都一带日夜不停的迁徙。
他们或他们的祖先曾经就是这样流亡至大荒,他们流亡是因为不相信这世上有一座真正的城,而他们逃离是盼望这世上还有一座能够容纳他们的城。
但联盟在大荒中的那些驻点并不是城,它们更不是为平民准备的庇护所。
那些驻点的根基是昆仑投射出的一缕虚影,它们也像一座城那样对异族的真元天生排斥,甚至它们还会因昆仑的遮掩消失于各类神器的视野,但它们远比一座真正的城容纳程度更小,也更加脆弱。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给那些修行者提供一个安全的修整场所,它们存在于大荒唯一的意义就是给予人族建城行动提供一个前沿阵地。
就算那里真的是一座城,也不会存在任何一个愿意为保护无关平民而牺牲自己的修行者。
从三万前开始,人族的修行者就已只为利益而拼搏,无论是门阀家族还是自由修行者,他们虽然知道要去建立一座城,要去守护一座城,但原初的信念早已死去,所以一座城中仅存的意义只是利益。
所以,就算那些已经抵达幽兰都的平民也注定失望,他们只能选择战死或者选择被那些修行者杀死。他们无法进入幽兰都,也无法继续向前进入人族真正的领地,更也无法返回他们在大荒中已不知道是否还存在的驻地,他们只能拿起一套武器加入某个家族成为应对兽潮最前沿的战力。
能够战死是他们仅有的价值,所以这个世界对他们真正保留的也只有这唯一的选项。
已在战线上挣扎过的平民已经知道了一个叫做李集的修行者,他们的流离失所九死一生都因那个人三个多月以前从幽兰都一带深入了大荒。也许有人早已见过那个叫做李集的人,也许有人早已听说过那个叫做李集的人,无论那个人曾经有着怎样的传说,但他们现在已与那些修行者一样痛恨那个叫做李集的人,甚至更痛恨。
因为那个人带来了这仿佛无穷无尽的兽潮,这些妖兽逼迫他们不得不离开驻地寻找一线生机,这些妖兽逼迫他们不得不去拼死抵抗。每一个被迫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都人都在大骂李集,仿佛这世上如果不存在李集,他们就绝不会面对如此频繁的死亡。
妖兽此起彼伏的吼声传遍一条条长长的战线。
在那些低等妖兽为数不多的理智中只有远远离开大荒深处才能给它们带来安全感,因为它们曾感受过它们的王在濒死时的绝望。在各个门阀家族的修行者心中,只有借助幽兰都牢牢守住阵地才不至于让一波又一波的兽潮冲入羽国范围,从而给他们带来更多的损失。在那些拼死抵抗的平民战士心中,仅仅是想让自己活下去。
鲜血沿着各条战线流淌,无论妖兽还是人族,他们要么在战斗中活下去,要么在战斗中死去。这就是发生在幽兰都不足十里的事,而在这条战线之外的大荒,那里尚有数百万人平民在赶路,盼望能够进入那座他们绝对无法进入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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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荒深处的峡谷,一个足有万人的队伍迎来了小规模兽潮。
一个青年书生抬起头看着滚滚烟尘中即将到来的上千头妖兽不免叹息,因为这次兽潮中至少有十七头元丹境妖兽。
足有两千人组成的平民战士已按书生一个多月以来的教导列好阵仗,他们依据书生的教导已抵挡过七次这样规模的兽潮,他们相信这次也一样,他们中虽然有人会死去,但他们从青年的教导中已明白为同伴牺牲的意义。这样的意义让原本只有二十三个青年男女组成的队伍一路扩大至上万人的规模,其中拥有战斗经验的已有三千人,而其余的人也愿意随时拿起武器一同面对兽潮。
他们却不会明白这世上任何阵法都无法帮助他们抵挡元丹境妖兽的进攻,如果不是这些妖兽本就不愿被拖住脚步,就算书生愿意帮助他们,他们也早已沦为妖兽迁徙途中果腹的血食。但书生就算有一些书院赐下的法宝以及一口天生压制妖魔鬼道的浩然正气,这也仅仅能够让他同时牵制三头元丹境妖兽。此时,面对至少十七头元丹境妖兽,他除非愿意一口气突破至紫府境才有可能,但那时他要面对的就不再是元丹境妖兽。
书生现在有三个选择。
他可以丢下这些平民独自离去,但他幸苦修出的浩然正气就将从此失去。他可以选择断后让这些平民能够完好的离去,但他必须晋升紫府境,然后战死大荒。他还可以隐瞒真相像往常一样与这些平民战斗至最后一刻,这样一来他就能够保留晋升真人境最为依赖的浩然正气,但此生再难于书院正统的修行道路上前进一步。这是个艰难的选择,他却必须在兽潮来临的短短片刻做出这一生中最重要的选择。
书生眉头紧锁,眼睛越来越红,神色中的挣扎之色也越来越浓,甚至让那些平民也察觉了异样。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看着历来平易近人镇定自若的书生如此痛苦的挣扎,心中已悄悄升起一点又一点的同情,她不理解书生心中的挣扎,但同情却从来不是强者对弱者的专属。
少女笑着道“大哥哥,这次你就好好看着我们的表现吧!”
书生回过神时,少女已握紧长矛带头冲向滚滚烟尘。
书生握紧双手。
有人对他道“你本就只有一个选择。”
那是一个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的灰袍人,他高大而瘦弱,漆黑的眼眸倒映着越来越近的兽潮。
书生道“没想到这个时候见到你这家伙。”
那个人道“没想到一年过去你还在大荒游荡。”
书生叹了口气,道“游历两年还是会枉顾圣人的教诲。”
那个人看了一眼书生,道“那你还等什么?”
书生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每个做出真正选择的人都会露出这样轻松愉悦的笑容,因为他已迈入紫府境,他已化作一道流光冲向那滚滚烟尘。
他在经过少女时停顿了一下,他擦去少女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轻声道“快走……”
然后他便挡在了滚滚烟尘前,他挡在那里时就已被大荒中无处不在的混沌钟锁定,他将在此战斗至兽潮退去,他将在此处战斗至不知道多少头紫府境或真人境妖兽的到来。
少女在挣扎中被同伴拉着逃离,直到她已退至灰袍人身边,那个人看着天,道“他会好好活着。”
少女看着灰袍人,但他并没有看着少女一眼,他只是盯着空无一物的天幕。少女很快听到了一句怒骂声“狗日的!干嘛要害老夫的学生!”
天幕之上突然冒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他一只手抓着那个青年书生,一只手指着灰袍人的鼻子继续骂道“狗日的!把自己玩死就算了!还好意思提圣人的教诲?枉顾曾老夫子在书院时常念叨!”然后化作一阵风消失于天幕。
那个灰袍人指了指少女,道“少带一位。”
在少女还未反应过来时,已被老头抓在手中,老头又骂道“得亏不是让老夫把你带走,要不书院上下数千条戒尺就是为你这种祸害准备的!”
灰袍人并不在意,他看着向他冲来的妖兽甚至一动都未动。少女在被老头带离大荒时所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那些妖兽慢慢停下了脚步,它们安静片刻后竟然掉头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