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的风永不停歇。
付芊芊感受着拂面的寒风,在风中,似乎连自己存在的意义都已失去。作为一个修行者,世间的冷与热早已失去意义,但心中冷与热却越发的清晰透骨。
世上有很多的人,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问自己存在的意义。比如那些与妖兽搏斗的自由修行者,他们只关心今天的收获如何,他们只关心明天能不能活下去,生命的意义似乎原本就是活着和活下去。
唯一让人有一丝期待的只有不断增长的力量,他们不断用收获换取资源,再用资源积累自身的真元,直到有一天结成元丹。对于很多自由修行者,能修成元丹似乎就已是一生中最大的追求。
修成元丹能够给人带来至少百年寿元,他们将用这多出的百年寿元在某个家族谋取一份不那么危险的差事,然后了度余生。如果在此之外还有多余的愿望,很多人期待的是能够儿孙满堂。但就是如此微不足道的愿望却已是自由修行者要先用命去博取的未来,而他们大部分都会倒在途中。
平民羡慕修行者拥有力量和自由,但他们并没有。就算很多门阀家族的修行者也没有,虽然他们的起点更高,他们对未来的期待更高,但他们如果有个理想的未来,也依旧是用自己的一生和性命也换不来。
那些想在此中追问意义的人不但更少,也更难找到一份想要的意义,他们甚至不如那些自由修行者,因为他们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付芊芊甚至想象不到自己的未来。
她如果能,就不会混迹在一群自由修行者之间,她如果能,就不会让自己的心被寒冷侵袭,她如果能,她就再不会追问下去。
她在营地中对着夜空发呆,她想着那个人曾经就如她现在这般生活在这样一片大荒之中,她在想他是否曾对着这片夜空想起过她。她这么想的时候,会觉得这大荒中的风是暖的,因为这风中至少有那个人的气息。
但这风又会一瞬间转寒,因为她想起他时就会想起自己。
她不是十年前的自己,十年前的自己绝不会去想那个选择是否值得,因为她始终相信。但如果一个人需要守着一个秘密,她就会失去自己。她不但会牺牲她绝不想牺牲的意义,她还会将自己置入再无任何她想要的未来之中,如果她在某一刻质疑这个选择是否已让她后悔,她就只能被带入痛苦的深渊,再无解脱的一天。
十年前,谢长生带着她去见老头。
老头问她“你是否已知道他宁愿失去那座城?”
她说“我一定要为他守住那座城。”
老头叹息道“人总为了更有意义的未来而失去再也无法达到的现在。做为师尊,老夫宁愿为他保有的只是现在,你又何必为了一个他都认为不再重要的事牺牲他最想拥有的现在?”
她说“我绝不想看到他失败。”
但哪怕她跪在那颗燃烧的大树前许久,老头只是静静的喝茶。
她那个时候还不明白那个选择之中隐藏着怎样的痛苦,她那个时候认为那座城是那个人一生中最大的意义所在,而他是比自己生命中的一切都更重要的存在,所以她当然认为替他守住那座城是她不得不做的事,哪怕她从此只能完全按照那些神人们划定的轨迹去生活。但只有这样才能让任何神人发现不了她的灵魂深处已被藏下一座城。
这就是她的选择,她曾经无怨无悔。
直到她已失去在神人们心中的价值,那座城才重新浮现在心间。也只有她再次回忆起那颗树前发生的事,才知道自己已忍受了十年的痛苦到底从何而来。
痛苦让她后悔。
她后悔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哪怕老头已让她看到三种注定带着痛苦的未来,她却还是坚持要做那个选择。如果,当初她能够想到自己也会后悔,就没有勇气去接受其中任何一种未来。
但未来已是现在。
就算这世上有一些力量能够逆转光阴,她却再不是当初的自己,那个能够比李集自己还了解他的付芊芊已在那颗树下死去。
一个虬髯大汉伴着风来到篝火旁,他坐在付芊芊的旁边。
他递给付芊芊的是针对修行者而特制的酒。
付芊芊饮下那让修行者也能感受到的炽热烈火,但心中的冰寒却无法被驱逐一丝。
号称来自黄风寨的魏靖雄一本正经的行了一礼,赞道“星姐真乃女中豪杰,俺只能佩服。”
她问“还没有那个人的消息吗?”
魏靖雄摇摇头,不开心道“俺们一帮兄弟被那个家伙骗到这里,他自己倒是跑进大荒深处快活去了。”
魏靖雄本是某个家族的逃兵,在靠近大荒的一处险要峡谷与一些和他经历差不多的人组成了一个黄风寨。两年多以前,在李集最为茫然的时候曾游荡到那片峡谷,那是魏靖雄一生中遇到的最为惨痛教训。
他们曾抱怨上天没有给他们一个机会成为自由的人,所以李集给了他们一个成为修行者的可能,如果他们能够不依靠任何外物成为修行者就既往不咎。在死亡的威胁下,曾在大汉眼中遥不可及的梦想两年以后就已实现,但当他与几个一道的人如约来到大荒时,自由之民中已没有了那个人的身影,据说他已深入大荒,如今这越演越烈的兽潮就跟那个家伙有关。
他们没有加入已没有那个人身影的自由之民,更无法接受已没有自由影子的自由之民,所以他们组建了自己的小团队。但当他们在大荒打拼以后才知道自由是那样遥不可及,在大荒中甚至仅仅为了活下去就不得不去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这是他们用三条人命换来的道理,甚至在一个月前如果没有这个女人救了他们,他们连领悟这个道理的机会也没有。
她说自己叫做苍星,大汉不信。
但名字仅仅是一个人的代号,信与不信都没有任何关系。就像自由,他们已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自由,但他们依旧向往自由,就像她救下他们,至于她是不是因为他们面对兽潮时大骂李集才要救下他们就没有那么重要。
魏靖雄看着时常对着天空发呆的付芊芊认真道“那个家伙会回来的。”
她说“我知道。”
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他在点燃青芒之前还会回来。她虽已不像十年前那样了解李集,但她毕竟还是知道他会做什么。她知道他觉不会让自己留恋一朵相似的花,所以也不会给自己的心中留下任何波澜,因为他不想自己给这个世界留下痛苦。
如今,除了痛苦他早已无法让自己从任何事中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就算如此,宛如永恒的痛苦也不是任何人想拥有的。但他与她一样,心中都藏着一个自己无法察觉的痛苦来源,他如果不能让自己想起那座城,除了死亡,他就绝不会在任何事上找到解脱痛苦的办法。
哪怕他斩断自己的人性。
哪怕他可以从自己还保有的记忆之中定义自己的痛苦来源。
但,一个已失去源头的痛苦只会不断将他拉入深渊,无论他是接受还是挣扎,无论他是找到一个敌人去战斗还是失去意义的徘徊在天地。他如果不让自己看到真相,他就算毁灭所有的神人,他就算毁灭整个世界,痛苦也永不停歇。
就像大荒中的风。
当风停歇时,她想让自己归去,回到记忆中永恒不变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