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黑夜,黄沙依旧,大风依旧。
黄沙中的李集突然想要仰天大哭。
但他永远都不会。
李集并不真的怕死。
没有人不怕死,但如果死亡有了意义就没有人会害怕。
李集知道,当他的死亡来临时,没有人还会相信他有过存在的意义。如果他不做出选择,却又连死亡也不会欢迎他。
在他死亡的时候,没有人还会在乎他,就算还在乎他,也只会记得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那时没有人再相信他,就连徐子曦也不会。如果她明白,当一个人被至尊天帝斩断所以尘缘之后,所有的情感都只会是虚假的欺骗,那时她也就没办法再相信李集。
没有人喜欢欺骗。
所以也没有人理解李集真正的痛苦。
也就更不会有人理解李集真正仇恨的也并不是那些神人。
就像他不在乎那些弱小的平民真正在乎的是什么,他只是用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去探索,那些神人当然也更不在乎玄明界的一草一木,他们也只用自己的方式去探索。
这个世界上唯一还能让李集感受到仇恨的只有他自己。
就算他可以把仇恨归结于任何人,他也无法欺骗自己。
但他连自己也要欺骗。
每个人都会欺骗自己,但只有李集在了解这一点后还会一如既往的欺骗自己。如果他不再欺骗自己,也就不需要在乎所谓的人性。那也就不再有痛苦,不再有仇恨。
他只会为了那座城而活着,只会为了那个理念而活着,那时所有人都将始终如一的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哪怕不赞同他的方式,也无法否定他的努力。
但他不愿意。
每个不愿意的人都只能像他一样幸苦的活着。
————
付芊芊当然也很幸苦。
因为她还活着。
因为她不再像十年前。
十年前,她还不明白什么是痛苦。
痛苦和悲伤不一样,一朵喜欢的花开始凋零或许能够让人感受到悲伤,但悲伤不是痛苦。一个人可以毫无痛苦的悲伤,因为让人悲伤的永远只存在于自身之外,但痛苦来临时却只与自己有关。
悲伤与快乐一样,可以被分享,但痛苦无法被分享,它只存在于自己的心中。
真正痛苦的人不但无法快乐,甚至无法悲伤。
它是那样永恒。
她又是那样理解了那个人的痛苦。因为她也活在痛苦之中,只有同样活在痛苦中的人才能理解另一个人的痛苦。
她距离他是如此遥远,就连回忆也被尘封,但这一刻,她却觉得与他从没有过的靠近。
她想流泪,她不像李集,她还可以流泪。
但她不愿。
苍茫的大树遮天蔽日,她躺在树下,她看不到星空,但她能感受到星空。
付横躺在不远处。
他已将死,她也将死。
付横问“难道死亡当前也不能任性一次吗?”
付芊芊道“不能。”
付横只能叹息,他问出了人生最后一个问题,留下了死亡之前的叹息。
他守护着付芊芊的一生,让她平安的长大,让她可以自由自在的做任何事,哪怕做不到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因为有一个人总会拼尽一切帮她。所以她的童年是那样快乐,仿佛天地间就没有什么可以让她不快乐的事。
这一点连她的父母都无法否认。
但现在他已死去。
她的快乐是否也已像付横那样死去?
但她早已不再快乐,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付秋霜早已泪流满面,只有付秋霜才明白她与付横之间的情感。他付出的远比任何一个合格的父亲能够付出的还多的多,她也远比一个女儿信任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相信他。他们之间的情感是那样真诚,因为他们之间绝无背叛,所以也绝不用欺骗。他们之间的情感又是那样坚不可摧,哪怕死亡当前也不可更改。他们之间的感情又是那样的自由,他们绝不要求对方为了自己去做任何不喜欢的事。
现在付横永远的逝去了。
情感是死亡也夺不走的,只要你认为它存在,它就永远存在。
但情感能被痛苦磨灭,就像精铁会被时间腐蚀,就像一个人永远不说假话的人也能够不说真话,就像自由绝对不会真的存在。
她在十年前已陷入痛苦之中。
十年前付横问付芊芊“难道真的有一个人值得你背叛家族?”
就像他最后一问,他也一定想要付芊芊问问自己。都是那样真诚,真诚的相信能够得到真实的答案。如果一个人真是真诚的,又怎会是自由的?一个真诚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怀疑另一个人他所相信的人会做出伤害自己的决定。
它们本就不是共存的。
十年前能够让付芊芊下定决心的只有付横,连她的母亲都不能。
付横绝不会背叛家族,他能背叛的只有自己。当付芊芊发现了这一点以后就不能不痛苦。他们之间的情感只能被腐蚀。
但付芊芊不能不伤心。
至少付芊芊从不怀疑他会为自己献出生命,付芊芊当然也不怀疑自己。
有时候正是不怀疑才让一个人在痛苦之中永远无法释怀。
付芊芊闭上了双眼。
她不愿想到其他人,她只能去想一个人。
小童本是个像她曾经一样快乐的人。付芊芊曾那样快乐过,又曾那样痛苦过,所以她知道一个人为什么会快乐,也知道一个人为什么会痛苦。她希望小童永远快乐,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痛苦。
小童是她的女儿。
没有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永远快乐的活着。
但生命又是那样的脆弱。
正因为她知道生命的脆弱,快乐的易逝,所以她才相信永恒的只有痛苦。一个人或许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乐,但没有一个人可以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苦。所以她相信小童又是幸运的,她只能相信小童的一生是幸运的。
但如果小童现在还能围绕在她身边,她就宁愿再忍受十倍百倍的痛苦去交换。
风在吹。它是如此的温柔,又是如此的冷冽。
眼泪已流满她的脸颊。
付秋霜早已带着付横退了出去,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她才肯流泪。
她生命之中所有比她的快乐更重要的人都已死去,就算还活着的也许也早已失去了意义,那她为什么还能活下去?
一个活着的人,有时想要死去。
付芊芊现在就是这样的人,她不能不是这样的人。
幸好,她也很快就会死去。
但她并不会死去。
因为一颗流星穿透茂密的枝叶从星空之上落了下来。
那不是一颗真正的流星,那是一个人,一个看起来还十分年青的人。
他身穿洁白的法衣,哪怕焦虑也冲不破他神色中的安详。那是付芊芊曾经认识的人,但他现在叫做慧法。慧法的境界并不高,哪怕已过七十,他也还只是一个紫府境的修行者,但他是一个和尚,还是一个佛法造诣极深的和尚。
他是她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