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疏云只得往回走,心想唐顺之这么一个大人物,中过会元的,学生故交都是达官贵人,难道就住个破屋子?不多时走到方才经过的屋子,见东侧五六丈处有一个三间门面带着一个小院子的屋,显得特别破旧,便向那里走去。
此时已近傍晚,天色微暗,她走到那屋子,见门口敞开。
走到小院中,却赫然见到一个中年人,正是她在十里牌铺问路的那个船上农夫。
不过此时他头戴方巾,穿着青布直裰,脚上一双草履,作儒者打扮。
她顿时一愣,那中年人看见她似乎也认了出来,微微一笑。燕疏云抱拳作揖,问道:
“先生,打扰了,敢问唐荆川先生可住在这附近。”
那中年人见她问唐荆川,笑得更爽朗了:“我便是唐顺之。”
燕疏云又是一愣,道“你是荆川先生?”
中年人笑道:“是”
燕疏云朝他仔细打量,见他面孔黑廋,双目炯炯,身上的青布直裰浆洗得发白,还有几个补丁,光脚穿着草履,从缝隙里露出的脚丫,又黑又脏,倒似很长时间都没洗过脚的样子。
燕疏云脑子里接连转了几个念头:
“唐荆川是文人大儒,怎得这般寒伧?这人莫不是冒充的?”
她一边狐疑着打量眼前之人,一边朝他背后的屋里望去,依稀可见屋里陈设也都寒酸无比,都是粗劣板凳桌子。
中年人见她这般神态,以为是要进屋,忙笑道:“鄙人失礼,请姑娘到屋里坐。”
燕疏云想若是人冒充,不会刻意弄这么寒酸,除非唐顺之本人就是如此,又想起在十里牌铺那些泼皮无赖迅速退散的情形,觉得眼前之人当非假冒。
进了客堂屋内,燕疏云看的更清楚了,四周墙壁都黑乎乎的,地面也未铺地板石块之类,就是泥地,坑坑洼洼凹凸不平。
一张木桌挺大,只是都用粗劣木板拼钉而成,木板与木板之间的缝隙大得可乎可容一指通过。桌子上摆着一个大茶壶,还有几个粗瓷碗,桌子周围有四个长条凳。
唐顺之请燕疏云坐下,拿了一个粗瓷碗,从茶壶里倒了一些水,晃洗了一下,然后出去倒在客堂外的地上,又进来,把碗放在燕疏云面前,从茶壶里又倒了一碗茶水,对燕疏云道:
“不知姑娘找鄙人有何事?”
燕疏云奔波了大半日,其实已颇为口渴,但见这碗黑乎乎的,皱了一下眉头,便打消了喝茶之念。
她正要把玄鲤拿出来,一转念,先取出了那封王崇古托她转交给唐顺之的信,递上去:
“江阴王鉴川大人托我给先生带一封信。”
唐顺之接过信,拆开阅读,片刻间,便已读毕,笑道:“鉴川还是这脾气。”
燕疏云看他神色,问道:“怎么了。”
唐顺之道:
“鉴川这信痛斥我清高自矜,傲慢无礼,当此倭寇横行之际,只图清闲,不为国出力,非君子贤士所为。”
“鉴川先生也是一番好意,不知先生以何答之。”
唐顺之略一沉吟:“我写封回信,请姑娘稍候”
说着把信用茶壶压在桌上,起身到东边卧室走去。
燕疏云好奇伸头往里瞥了一眼,见卧室里陈设也极寒酸,隐约可见一块门板露了个边,上面铺着个草席,似乎这门板就是充当床。心想:
“这唐顺之交往的都是达官贵人,便是他自己的学生,也是个不小的官,何以自己住的地方竟寒酸穷破至此?”
须臾功夫,见唐顺之拿着砚台笔墨和信笺纸出来。坐在桌边,磨墨濡笔,在笺纸上挥毫,龙飞凤舞,顷刻之间洋洋洒洒已写满了三张纸,燕疏云倒也佩服。
唐顺之写毕,自己读了一遍,然后把三张信笺,递给燕疏云。道:“姑娘如若方便顺路,还请把这回信给鉴川。若是不便,我另托他人也可。”
燕疏云答应了,接过信,眨了眨眼睛,道:“这信我看下不妨事么?”
唐顺之微笑:“鄙人这信无甚机密,姑娘尽管读就是了。”
燕疏云看信,见开头写着:
“伏读所寄鄙人书,知公之爱人无已,而不轻于绝人也。语云人不幸不闻过,仆何幸得此于公哉?某迂疏木戆,但知分在草莽,固守古人不见诸侯,及今时不入公门之戒,执泥不通遂至得罪于门下若此。然于公之高节行谊未尝不知,慕于公之尽心保障未尝不知戴也,此仆之于公心非敢相疏也。……”
读到结尾:
“如仆一布衣老翁,奔走伺侯其间,譬九牛增一毛岂足加重?惟以公之威望,无人不趋,有一不奔走伺候之老布衣,是公之所以为古人也。然则仆之奔走公,不足为敬公、重公,而固陋自守,乃所以敬公、重公也。公以我为慢,岂惟不亮仆,毋乃异乎古之道也?”
燕疏云看毕,暗忖能援笔立就写出这么一篇书信,别人假冒不得,眼前之人是唐顺之无疑。
便折起信,放入袖中口袋。然后从腰间搭膊里取出铅盒,又打开铅盒,拿出玄鲤,对着唐顺之道:
“这是江阴知县钱錞钱大人临死嘱托我转交给先生的,只是不知这玄鲤究竟有何奥妙?”
唐顺之听见他提及钱錞之名,脸露悲色,叹道:
“我已听闻鸣叔殉职战死之事,鸣叔文武双全,慷慨义烈,可惜可惜。若不是为这玄鲤,他原本也不必冒险上九里山。”
燕疏云道:
“我听人说这玄鲤乃南斗度厄宗看守之物,莫非钱县令和荆川先生都是这度厄宗的人?”
唐顺之摇头:
“我和钱知县都不是。只是有相助义务。这保管玄鲤就算是一次吧。其实这玄鲤本是北斗掌管,玉鲤才是南斗掌管。后来二鲤交换,玄鲤主杀,杀中有生。玉鲤主生,生中有杀。双鲤合璧,天枢运转。此中玄机,姑娘日后便知,此时不便详告。”
“那炁变之祸究竟如何消弭?”
“至人歌里已蕴涵消除炁变之危的治本之法,姑娘可仔细体会体会。”
燕疏云还想再问,但转念又想他若不肯说,问了也是徒劳。眼睛转了一下:
“听闻先生不但文才、兵法、数学为当世翘楚,便是武学之道,也造诣颇深。小女子冒昧,想请教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