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蒙蒙亮，逼仄的小屋内仅有一扇小窗透着昏沉的光。
“置死地而后生，心不死则路不绝。”
“置死地而后生，心不死则路不绝！”
“置死地而后生，心不死则路不绝……”
整夜没睡好的齐霄将胸前的玉签取下，放在掌心翻来覆去地查看。
糟乱的头发下，一双发红，充血的眸子正死死地盯着那算得上精美的红绿两色玉签。
昨夜由光雾构成的，似真若幻的缥缈谶语不断地在齐霄脑海中回荡，让他不自觉地念念有词，竟一时间痴了。
他不信邪地凝视着释放完光华，便陷入沉寂，与一般玉石无二的玉签，迫切而又焦急地等待着变化。
就像是困在长夜中的囚徒，不停地搓转着手中的钻木，期待俶尔一现的星火。
然而，午夜的那场异变来的实在匆忙，又太过神异，直至奇景消散时，才让人猛然惊醒。
待到晨光熹微，再面对清凉如石块般玉签，就算是眼见为实的亲历者也不免生出一丝怀疑——真的发生过吗？
“咯咯咯！”
远处传来报晓灵鸡的鸣叫，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窸窸窣窣的起床声，时不时地还能听到邻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招呼。
“唉……”
齐霄沉重地闭上了眼，不知是失落还是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声。
“直到如今还心存幻想吗？”
来到此方世界十六年，齐霄几乎已经抛弃了前世的思维模式。
缥缈的幻想或许意味着希望，可在沉重且漫长的修行生活里，别与现状太大的期望只会成为梦魇，将人裂成两半。
白昼交替，十二时辰，有太多的一念之间。
齐霄并不会苛责自己时而出现的幼稚幻想，如果连自己都不放过，那么又该如何前进呢？
从床头取出一只锦盒，弹开锁扣，一颗通体黑绿，圆滚饱满的丹药便悄然出现在掌心。
“质地不算上乘，但换上二十几颗上品灵石还是够的。”
齐霄安慰自己，比起其他一无所获的记名弟子，这近十年来的付出还是有所回报。
可一想到那矮胖药师掏出长老会法旨，朝令夕改的丑恶嘴脸，齐霄还是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多年的努力因高高在上大人物们的一句话便付诸东流，他怎么可能就此释怀？
“总有一天，你们会因此付出代价！”
齐霄深幽如古井的眸子里，始终摇曳着一束焰红的火苗，总有一天它会怦然灼起，燃成一片。
……
“砰砰……”
少有的敲门声打断了齐霄的思绪，他将锦盒小心压在被褥下，才走到老旧的木门前。
“两位是？”
门外赫然站着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两道身影。
二人脸上笑容和煦，可睥睨的眼神却透着一股高傲和玩味。
见有陌生人造访，齐霄将原本半开的门又往外推了推。
他昨日所得的筑基丹虽无法直接作用于低阶练气修士，但价值不菲恐有人心生歹意。
“赵瑞九。”
丰神俊朗的年轻人并不答话，只是一旁的胖子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
“两位师兄怕是寻错了地方，师弟正要出门做工，就不留二位吃茶了。”
齐霄挤出个笑脸，他平日里深居简出，与人无争，不做亏心事自不怕鬼敲门。
但观二人气息波动，绝不是杂役处的记名弟子，安全起见，他还是选择闭门谢客。
“齐师弟说笑了，这天还没亮呢，什么活计需要这么早过去。”
见齐霄要下逐客令，赵瑞九在李月山的眼神示意下上前劝阻，皮笑肉不笑道。
赵瑞九的手掌肥厚宽大，抵在薄薄的门板上，稍一用力就将其牢牢扣住，动不得分毫。
“齐师弟或许不认得我，但屋里的另一个师弟与我就是旧识了。”
赵瑞九顺着半开的木门往昏暗的屋内瞟了一眼，意味深长地问道，“张虎师弟是不是修炼出了什么岔子？看起来颇有不适啊。”
“你们究竟是谁？”
齐霄眼神发冷，他从未跟外人透露有关张虎受创的消息，面前这来路不明的胖子何从知晓。
除非……
“是你在贩卖假药？”
齐霄又惊又怒，杂役处弟子地位低下，受人鱼肉，怎可能有人敢公然售卖假药。
只有背景深厚，手眼通天的传承弟子才有此手段。
“排名第一的药童，脑袋还算灵光。”
一直不曾显露山水的李月山微微点头，像是认可了齐霄。
“想必你也知道，你的好兄弟张虎现在情况不容乐观。”
赵瑞九摊了摊手，佯装无辜道，“谁让他倒霉，吃到了最坏的假药。”
“如果你只是想来践踏一个病人的尊严，那你现在就已经做到了！”
齐霄咬紧牙关，自知无力反抗，只得代替昏睡的张虎抗下这份屈辱。
“想来你已经帮他诊治过了，应该知道我没在危言耸听。”
赵瑞九狭窄的眸子里透着一股得意，“跟我们合作，我能保你兄弟的命。”
“我要是不答应呢。”
齐霄收回余光，杂役弟子虽命贱如草，但光天化日之下害他性命尚不至于。
“你是想利用你手上的那颗筑基丹吧。”
未卜先知的赵瑞九戳破了齐霄的心思，摇头道，“很可惜，你手上的那颗是最次等的筑基丹，价值有限。”
“当然，对于你这种杂役来说，确实够用了。”
赵瑞九轻蔑一笑，“既能用来为张虎抓药治病，又能换取两颗突破至练气三阶的聚气丹，然后如期参与外门试炼，对吧？”
齐霄不动声色，但略见躲闪的眼神已证实他被看透的事实。
“先不论你们能不能如期闯入练气三阶，就算成功突破，且完成了外门试炼，你就真的以为你们能够晋升外门成为传承弟子吗？”
赵瑞九古怪一笑，“如果规矩真是这般，你榜首的成绩又为何没有如约晋升成见习药师？”
齐霄无力争辩，如今对方已经掌握了他的所有信息，且是有备而来，再多伪装也是徒劳无功。
“说吧，你们想让我做什么，又能给到什么好处？”
“事成之后，我会派人治好张虎助他突破三阶，并且将参与见习药师试炼的名额划给你，以你的能力通过试炼应该不成问题吧。”
名叫赵瑞九的精明胖子显然提前计划好了一切，开出的报酬几乎让人无法拒绝。
“那么，代价是什么？”
天下不会掉馅饼，既然对方摆好了请君入瓮的架势，那齐霄只得拿出单刀赴会的气魄。
“齐师弟快言快语，我就不作废话。”
赵瑞九伸出食指，压低嗓音道，“无相参，一株！”
“无相参，又称无根之参，非灵气充裕处不生，非极寒酷暑地不生，非人迹罕之地不生。”
齐霄心里默念着，这才明白两人寻来的缘由，“想寻得此物，非熟读医书，尝遍百草之辈不可，想采摘此宝，非五行持恒者不行。”
齐霄以药童身份劳作积累七年，平日里不显山露水，但积分榜排名第一的高位已然表明了他异于常人的知识储备。
这般说来，放眼整个杂役处，还真只有寥寥数人能有与其合作的资本。
可饶是精通药理的齐霄，提到这无相参，也不禁面露难色。
这种罕见的天材地宝，莫说是炼化吸收，就连见得一面都属幸事，又何谈寻得采摘。
“既然要你出力采摘，自是有地可寻。”
赵瑞九眯眼，道出齐霄心中纠结，催促道，“利害讲清了，做是不做？”
还有的选吗？
齐霄扪心自问，脑海中不断闪回近来发生的事宜。
以谄媚卑微闻名的兑物坊的伙计面对他时趾高气昂，不肯售卖灵丹也罢还要伺机羞辱嘲弄。
一个凭借家族财富勉强换得传承身份的伪灵根弟子因妒生恨，无时无刻不在背后恶意中伤他。
道貌岸然的见习药师朝令夕改，公然违背规则，竟让积分第一的榜首放弃药师一途。
一个练气二阶，平生未做恶事的杂役，只因出生低微，天赋浅薄，便屡屡受挫。
就连努力搏来的名次都成了他人践踏的笑柄！
如今一个祸福难料的选择摆在面前，理性告诉他不要以身犯险，可内心却又有一个带着蛊惑的幻音不断钩动着那丝难以抑制的蠢蠢欲动。
默了半晌，齐霄回头看了眼面黄肌瘦，脆弱昏沉的张虎，竟自嘲似地咧起嘴角。
也许，他也是个赌徒。
“时间，地点。”
“三日后卯时，北门铁索桥，过时不候！”
凝望着来路不明二人远去的背影，齐霄倚在门边，心里暗自计较着此行的风险。
……
“名册上还剩几人？”
待走远了些，寡言少语的李月山忽然开口道。
“禀师兄，还剩五人，分别是排名第二的秦霜月，排名十七的杨风索，排名二十六的段新铁……”
赵瑞九从袖袍中掏出小册，捻着一只指长小笔挨个标注。
“只是想要全数争取恐怕有些困难，特别是那秦霜月实属怪人，行踪不定，又无所求，恐怕……”
赵瑞九自顾自地说着心中忧虑，见前方的身影驻足不动，才猛地察觉到不对——一双发灰的眸子正冷冷地睥睨着他。
脖子不由自主地往里一缩，赵瑞九慌忙改口，“没，没问题，师兄，我一时昏了头才……”
“昏了头？你是在质疑主上的命令。”
李月山半眯着眼睛，嗓音愈加冷淡。
“不是不是，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赵瑞九肥壮的身体抖如筛糠，连连摇头，生怕这顶帽子扣在了自己头上。
“我掌嘴，我掌嘴！”
见李月山不为所动，赵瑞九好似幡然醒悟，厚重的巴掌响亮地摔打在自己的脸上，直震得肥肉颤动，烫红发紫。
彼时侃侃而谈，几乎预判到齐霄所有想法，不可一世的赵瑞九，面对身前温文尔雅的年轻师兄竟卑微到了极点。
若是齐霄在场，定会吃惊于赵瑞九畏畏缩缩的肢体动作，因为那分明是打心底感到恐惧才会引发的战栗。
“找不齐药童，你就去采药吧……”
李月山摇扇而去，闻言，赵瑞九一屁股坐到地上，双目无神，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