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顾所愿也
臾须山道观中藏书很多,占地面积比人住的地方还要大,就是摆放的有些乱。
从地理博物到志怪杂俎,历史、天文、动植物、民俗、医学无奇不有。
甚至奇禽异兽、怪蛇诡鱼也有记载,可谓包罗万象。
楚修缘看过很多遍,可还是喜欢和人交谈。
先生落笔书自成,从书中看来当事人的心境,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何况这芸芸众生有大智慧的人或者物,很多是不作书的,上到王公贵族衮衮诸公,下到市井百姓旁门九流,有时候偶尔蹦出来的大智慧,足以让人受用一生。
哪怕是寻常动物的一举一动,也暗合着莽莽天理,值得去细细琢磨。
何况成了精的。
一段夜路遇到两个成了精的动物,楚修缘打内心深处欢喜,又问了一句。
“你也要讨封吗?”
“九月不讨封。”
眼神清澈的像个孩童,难掩好奇,也有些警惕。
“你叫九月?”
“是!”
“在等我?”
应该是认识刚才那个黄皮子,身上带着它的气息。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寻他。
“是!”
“有什么事吗?”
九月想了想,问道:“什么是人?”
楚修缘愣了一下,这是他问黄皮子的问题。
看来黄皮子回去之后,和山中好友分享了短暂的谈话,想了想回答道:“被七情六欲左右的动物是人。”
“我们也是。”
“你们不是,理论上来说,你们的叫本能,言行举止生老病死都依本能。”
“你们呢?”
“我们……经常做一些并不想做的事情。”
“不想做为什么要做?”
“所以我们是人。”
“不懂。”
“等你懂了,就也是人了。”
“老黄果然是自己劈的自己。”
老黄应该是那只黄皮子。
这么说,它竟然理解了那些话,现在应该算是一个人了。
其实人的定义哪有这么简单,这是个深奥的问题,动物修成精怪化形的过程也并不容易。
哪怕在深山中修行了千百年,也如白纸一张。
一如方才的黄皮子,还有如今的小白狐九月,大多都是懵懵懂懂,千百年的修行还不如三五岁的孩童懂的多。
楚修缘叹了口气,打算继续赶路。
九月从石头上跳了下来。
“你要去哪?”
“去寻一位故人。”
“远吗?”
“要翻过这座山。”
“哦,寻到之后呢?”
“先寻到再说。”
“你也不知道吗?”
“嗯。”
“那为什么去寻?”
楚修缘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脚边的小白狐,思忖片刻,蹲下来问道:“你为什么来寻我?”
“想来就来了。”
是啊,想来就来了。
有时候精怪行事,要比人干脆多了。
不用去想为什么,也不去想有什么后果。
虽然这份洒脱,有时候会变成坏事。
一日三省吾身的人不一定能成功,却总归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成功,不会留下什么遗憾。
楚修缘笑笑,说道:“我就复杂一些了,虽然不知道寻到之后做什么,却有必须去寻的理由。”
“很奇怪。”
“或许寻到之后就知道要做什么了。”
“寻不到呢?”
“总归是寻了。”
“没有结果的事情,不要做。”
九月一脸认真的看着楚修缘,还强调了一下:“我娘说的。”
没有结果的事情,要去做吗?
楚修缘愣了一下,直直的看着九月。
九月向后退了两步。
“道长看我干什么?”
“九月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为什么?”
“我能回答你的问题。”
“我娘也能。”
“我能带你四处走走,去见一些没见过的风景。”
“我娘也能。”
“我能带你去见各种不同的人类,很有趣。”
“我娘……你为什么要我跟你走?”
“想带着你,就说出口了。”
楚修缘一脸真诚的说道:“顾所愿也。”
他会的东西很多,真的很多。
连师父他老人家都说没什么东西能教的了。
臾须山的书也都快翻烂了。
可是楚修缘发现,一个懵懂的妖狐,让他思考的东西,比一路走来还要多。
有时候越是简单的问题,思考起来就越是有趣。
她娘应该是个了不起的妖精。
九月静静地看着楚修缘,楚修缘静静地等着九月做决定。
“不懂,道长是高人吗?”
“算是吧。”
“有多高?”
“一座山那么高。”
“那我跟你走。”
“为什么?”楚修缘好奇的问。
“我娘不让我见人,九月想见人。”
“为什么想见人?”
“想见就去见。”
“顾所愿也。”
楚修缘笑了,笑的很开心。
一人一狐继续上路。
月朗星稀,山风也变得清凉了一些。
下山路并不好走,楚修缘走的慢了些。
九月在一旁跳来跳去,有时候会跳进荆棘丛里,捉一只蚂蚱,有时候会跳到石头上,迎着风。
她的毛发很柔软,清风吹的如芦苇荡,披着星辉和月光。
经过一个山路岔口的时候,便入了瀚州界。
山路和商路汇聚在一起,少了些荒野气,多了分红尘,甚至已经有背山客在赶路了。
此时已经是凌晨。
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笼罩了天空,黑压压的,把黎明的光辉遮挡起来。
山风也变得急躁,继而狂风大作。
雷声滚滚,电闪雷鸣。
夏日的雷雨来的突然。
“道长,要下雨了。”
九月从旁边乱晃的草丛里跳了出来,嘴里吊着一只瑟瑟发抖的胖鹌鹑。
“嗯。”
“要找个洞避雨吗?”
“不必。”
“九月不想淋雨。”
“前面有个歇脚处。”
“道长怎么知道?”
“这里有不少可以避雨的山岩,那些背山客却视而不见,雷雨来临,反而加快了脚步。”
“所以呢?”
“所以前面有更好的去处。”
“哦,快走快走。”
楚修缘加快了脚步。
“九月不喜淋雨?”
“嗯。”
“若淋了呢?”
“就淋。”
“对了,你就这样跟我走了,不去和你娘说一声吗?”
“……”
“怎么了?”
“我娘其实死了。”
“抱歉。”
“被一个和尚打死的。”
“你恨那和尚吗?”
“不恨。”
“为什么?”
“我娘把他也打死了。”
“……”
都死了,就没有仇了吧。
九月懵懂,没有把仇恨转移到其他人身上,或许等她长大了,就会接触世上纷纷杂杂的恩怨情仇。
既已开了灵智,这些事情是肯定会经历的。
赶了一会的路,果然见到山间小路边有一处行脚庙。
“有个庙子。”
“我看到了。”
“快走快走。”
天公不作美,一声风雷击荡,倾盆大雨泼天而来。
一人一狐浇了个通透,有些狼狈的抱头鼠窜。
离得近了,庙子在蔼蔼水汽中若隐若现,一明两暗的三堂庙,并不大,却也配了前廊。
楚修缘和九月跑到庙子前廊,一个拧去衣服里的水,一个甩干身上的毛。
庙子里已经传来笑声。
雨势很大,里面的交谈声倒是听不清的,隐隐约约,五六人的模样。
“道长,他们在笑你吗?”
九月已经甩完了毛发,好奇的打量着还在拧水的楚修缘。
楚修缘摇头,说道:“只是在谈笑。”
“哦!”
“我们也进去吧,借些火来烤烤衣服。”
九月点了点头,刚抬起一条腿来,身子忽然僵住了。
“道……道长,不进行不行?”
“为什么?”
明殿无门,里面的人已经看到了楚修缘,招呼一声:“道长快来。”
楚修缘拱了拱手,低头又问:“为什么不进去?”
九月只是盯着里面转过头来一脸和煦笑容的中年儒士,身上的毛都炸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