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晚饭之后,草根拜别郭叔郭姨,和疯子郭跑小镇热闹处去逛了。
正是二月底,春半时节,元宵才过不久,还留着许多节庆的烟火布置。大街上灯火通明,高挂花灯,异彩纷呈。夜里出游的行人络绎不绝,都是出来走走看看的闲适之态,花灯火烛的各色微光,掩映在行人的笑谈指点间。又有青楼歌馆,箫管弦歌,吹人欲醉。
明街的两边有各类小巧装饰的摊子,打上彩灯,金碧辉煌。还有棉花糖的走街串巷,角落里爆米花的孩童严阵以待。茶楼窗畔故友对坐,烟气飘飘;酒馆门前觥筹交错,其乐融融。疯子郭与草根徜徉于热闹街市,在彩饰与人群中钻来钻去,如鱼得水。
“去听曲儿不?”草根一脸流连地看着青楼方向,雕梁画栋,古色灯窗,歌舞升平。况且他又拂尘在手,一会儿又故作气定神闲,仿佛是游尘的高人。
“镇上学塾先生说,酒肉皮囊骄奢淫逸,读书人不能做这有伤风化之事。”疯子郭头也没回,只是摇头叹惋,“而且我们没有钱。”
“那只能看免费的了。”
两个人的目光于是就在大街上的各色女孩脸上游移过去。
而此时,王道长牵着红袄小女童来到人影交错的繁华街上,一是让凡人的阳气冲冲她刚才沾上的阴气,二是来外头看看走走,疏解郁心。
“冬儿,外边有什么想要的,你和叔叔说便是。”王道长清楚这孩子不会回应什么,不过这样的话依然要说。因为现在能给出予她的只是关切本身。
她垂着头,软软地揺一下。
王道长算出这冬儿往后的命数,竟没有坎坷长苦辛,清净恬然。难道是遁入佛门道观?又或者是自己会收留她?现在似乎这样的可能最大,毕竟自己曾沾着她爹的人情因果,如今又沾上她本人的因果。
不应该,若自己弃之不顾,那她的命数岂不是要变?我应该作为出世者来谛观无我的因果链,但似乎我自己现在,并不能脱离因果的施者与受者。若我弃之不顾,便以道心来处理尘身,身上因果本不净,又如何能使道心自净?
“果然啊修道,还是躲回深山里好!那隐于深山的道士们,尚且要乱世下山,念前尘所受的天地家国之恩。身居凡尘,何能不愧。”
走过一条暗巷,王道长感到脊背莫名发凉,暗巷的角落里阴气大盛。
阴影里,踏出两双长靴,一黑一白。然后两个人一样的东西缓缓走出,一个黑长袍,一个白长袍。当腰部高的长袍能看清时候,能看见两条修长得如蚯蚓扭动般肉色的东西,尖端蜷缩着。当两张脸的下巴露出来时,便看清原来是两条长舌,那舌头从两张好似狞笑的大嘴中垂下,十分诡异。
黑袍鬼吏头上戴着一顶黑高帽,上面赫然写着:见吾死哉。白袍鬼吏高帽上写的却是:见吾生财。
看见这装扮,王道长知道是黑白无常来索魂了。黑无常双手拖着一条黑色冰冷锁链,白无常一手持着芭蕉扇,一手拿着怪异字据,这是阴间的逮捕证。
“阴差办事,凡人退避。”黑无常冷盯住王道长,咬着瘆人舌头讲话。
“芙蓉镇北河巷钟氏钟颖者,于今阳寿已尽,合寿四十有二,可有疑问?”
“不敢。”
王道长抬手作揖,挥袖将死者的魂魄放出。若能轮回,自然由无常带去投胎是最好,就只怕到时执念太深,不肯就此过奈何桥,把孤魂留在世间,直到彻底消散。
在魂魄站在两位鬼吏身前那一刹,一边的小女童似乎心有所感,抬头在眼前的虚空中找寻着什么。这时钟颖的魂魄化形为平日温婉的样子,低头迷惘,泛黄素衣色泽黯淡。魂魄出于本能地往女童身边靠,那黑无常哪里肯,直接抛出阴寒铁索缚住他的双手,魂魄一下子便无主般往黑无常身边走去。
“往这白纸上呵口气罢。”白无常将手上的逮捕证推往魂魄前。
“两位鬼差大人,这男子生前与贫道以义相交,死生无常,而今遽去,留下一个女儿孤苦伶仃。倒非贫道要徇私情,怕只怕故友牵念太深,识魄生执,不甘去那轮回之处,化作野鬼,生事阳间,届时又麻烦了城隍处管制劳心。何不如今作法通灵,化去其执,一了百了。”
“我等只是阴间小官,此事非我二人所能为。”黑无常道。
白无常却补充道:“我等只是将死魂拘往城隍处,交予城隍评判生前善恶功过,再决定其发配何处。先生若有手段,便自行跟去城隍处,与判官言说。”
“叔叔你在和谁讲话?”
女童抬头望着对空气作揖的王道长,她找不到的东西,似乎和这个叔叔保持着什么联系。她感觉这位白衣先生的举动与神态有点逗,严肃又悲悯。
“小冬儿,你应该能猜到,你爹方才一直在我们身边。只是现在,我也留不住他了。”
“我爹常和我说,他说不定哪天就和我娘一样走了,很严肃的。他说命就是这样,但人活着就不应该一个人,相濡以沫,而鸟兽又不可与同群。他说他舍不得我。他说他走了,心里会多一些什么。”
“同样的,现在他走了,我心里也少了些什么。”小冬儿捂着胸口,脸上是干巴的泪痕,她就闭着眼。
“你愿意让他离开吗?”听一个孩子竟讲出这样的话,王道长不忍心。
“我知道他再也回不来了。爹曾说娘亲走后,天地又大又孤寂,他明白了如何把一个人放进世间来呵护。现在爹走了,天地也大也孤寂,我想把世间当作一个人来同行。”
修道修长生者,必情深慧极为始,而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王道长惊讶于这孩子的心境,也没料想到老朋友和她女儿讲的这些话,竟让这孩子有如此慧根。当然,恐怕远远不止言传这么简单。这孩子已生道心,却走的是红尘人道,和那小草根一般。难怪自己算得这女孩命数中清净恬然,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人算倒又被天算。
“那你愿跟着我吗?”
“嗯嗯。”小女童点点头,攥着王道长白净的衣角。
王道长闭上眼,从她身上采下一缕阳气,给身边的归魂托去一句话。那本来在黑无常锁链下低头无主的魂魄忽然抬头,看着两人,点点头,便跟着黑白无常的背影缓去。
做完这些,他萌生出与那时帮过草根后一样的,来自人道之气的感应,道行蕴气大步进益。
女童也顺着道长望向的虚空处,直直看去,望眼欲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