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王道长一袭白衣,在小镇北边的某间破瓦屋前停住脚,抬头望望天,又平视这破屋门摇头叹气。他手里还提着一点饭菜。
“可窥天机,不可逆天机,老钟,我算得你如此,改命却全凭于你。人事也终有尽时。”
他沉默地细细推门,门在里面锁上了,有一把锈锁的吱呀声。他便后退一步抬手敲门。
有人跑出来的脚步声,急促且重,大概是个小孩。
里面的人似乎停在门前不远处,便没动作了。似乎是感受到门外来的是陌生人。因为已是傍晚,这破古屋又未点烛光,一下子门里门外都安静得诡异。
“你是冬儿吧,我和你爹钟颖是故交好友,他托我来照看照看你,他今天不回来。”
“我爹说他肯定会回来的,你是不是找他有事?”里面传来女童稚嫩的声音,略微发颤。
“唉呀,我还知道你今年九岁,寒冬腊月出生故你爹给你起名为冬,你娘很早就离开,你爹带着你在这住了三年……”
听着外边陌生人的娓娓道来,声音平和并感觉不到图谋不轨,小女童终于蹑手蹑脚地靠近门前,但似乎一只眼睛在盯门缝。
这简陋又破旧的门,早已摇摇松动,王道长蹲下身,把一枚小玉佩从门槛递了进去。可小女童迟迟未接。
这是王道长在山涧的尸首边发现的遗物。玉佩主人失足摔落山崖,尸骨更被山中野狗狼狈啃得七零八落。留下一堆血迹斑斑的破衣烂衫,以及沾血的玉佩。
他点起火堆将衣物焚化,蹲在山涧里良久地搓洗这枚玉。
门里突然没了动静,过一会就在门缝看见小女童的红袄在摇晃。她在门前尽力地踮起脚,手举高高地开门,弄锁的捣鼓声。啪嗒一声锁开了,然后是锁撞门的声音,小女童卯足劲,身体后倒拉开木门。
王道长一直低头听着,每个声音都敲在耳中,没有急于推门而入。
“你爹让我带许多话给你。”
看着眼前衣着奇怪的人声音落寞,小女童忽然一惊,冥冥中好像感觉到什么,仰起脸瞪着王道长。她头上两个小小的总角辫,有点乱了。她知道她爹为了给自己攒钱生活得好些,什么事都揽一点,今天他说他要上山。她想到山很高,很危险。
“你不会是白无常?我爹说人死后,灵魂会被黑白无常勾至阴曹地府…”
小女童眼里泛起的好像不是伤心,那更像是震惊,恐惧,无助。
王道长不说话,似乎是默认。他独自走进狭小阴暗的屋中,环视一周,点起油灯。回头看见那小女童竟依然安静地垫脚锁门。他随即自嘲一笑,将提来的饭菜一一端在桌上,两碗菜,但对女童的生活而言,足够新鲜,足够量。
“饿了吧,坐下来吃饭吧,一起等你爹回来。”
“你说过我爹不回来了…”
“人死后,灵魂会回来故乡看看的,就是归煞。”
王道长给女童盛好一碗白米饭,拿上筷子,递到她手中,示意她先吃饭。她接过饭碗和筷子,就低头开始扒饭,也不看那菜一眼,扒着扒着眼泪就止不住地往碗里滴。她突然抬头闭眼,大哭出声:
“这饭好苦啊!”
王道长抬袖,手伸过饭桌抚着小女童的头。女童就这样低着头,对着手中的饭碗哽咽,昏灯独夜对凄然。
忽然油灯火光摇动,一瞬熄灭,屋内立刻暗下。有东西来了。
那墙边古色的带镜橱柜,朱漆掉落,黑下来的一瞬间那点黑红好似呼之欲出。
“别怕。”
王道长搂住小女童的肩先示意没事,再拉住她的手要带她走,“你家有露天的地方吗?”
女童在黑暗中伸出红袖指着一扇破木门。
王道长拉着小女童就向那门走去,轻轻一推,破木门刺耳一声吱呀在黑暗冰凉的屋中响起。
门那边是个简陋厨房,通向一小块空地,两人往那走去,夜幕下立着一棵狰狞的死树。死树高过屋瓦,此时像被什么东西扭曲了,赤裸的枝干摇摆扭动。
天悬残月,房顶四周阴气大盛。王道长安抚着女童,但女童偏偏是低头大哭不止。
屋上,两只野鬼撕扯得不可开交,黑面獠牙,腐肉白骨,干枯的手掌上发黑的指甲如刀,在对方的腐烂肉身开出烂骨来。双方嘴上的修长獠牙更是穷凶极恶地啃食对方血肉,发黑的邪气四散而开。
在王道长的灵视中,能看见两只鬼物的经络,阴气运转。他也看见那其中一只鬼物身着的泛黄粗素衣破烂不堪,斑斑血迹,还保持大致的人形。那是他白天焚化掉的衣物。
而与之缠斗的那只,已经认不出人形,怕是一只在天地间游荡多年,在世间鬼物中弱肉强食出来的不知名鬼物了。所以,他朋友的那缕孤魂,拼命撕咬也改变不了被蚕食殆尽的趋势。
人死后,魂魄被无常拉去阴曹,奈何忘川,六道轮回。执念太深者,魂留世间,化作鬼物徘徊。而这天底下孤魂野鬼何其多,没有思考,混茫无垠,又难免互吞阴气,弱肉强食。就好像人间的凡人命运,天经地义,不得随便干预。人道鬼道殊途,有神仙束缚鬼侵扰人,自然也有天道限制人接触鬼。
王道长知道若钟颖有这一缕执念,那也应该是死后化作孤魂归来他女儿身边。却没承想被其他野鬼碰上,最后连一点执念也寄留不到心心念念的人身旁。
空荡夜空上残月遥远苍白,头顶死树无风自动。
“去!”
王道长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符箓,一个剑指打向那不知名鬼物。鬼物属阴,符箓附带精纯的阳气,是对阴物极具针对性的。它们出于本能,会避开那些阳气。
两鬼立刻拉开距离,远离符箓散发的气息,扭作一团的鬼气如太极般分明地散开。
一只盛气凌人,一只支离破碎。
不过那一只凶物似乎没被彻底吓退,还在伺机而动,不打算因为这点阳气就放弃玩弄到最后一口的食物。
“拘灵。”
王道长右手掐诀后大袖一甩,把钟颖的残魂收入袖中,抹去它在周围留下的气息。那只凶物左右嗅着,要找忽然消失的食物,无果之后,麻木地飘走远去。
“呼…”王道长大舒一口气,好在这家伙灵智不高,要是打起来,那些维持秩序的神仙可不会惯着自己,毕竟是自己先动手干扰那一道在先。
小女童蹲在地上,埋着脸,哭声渐小。
他看着袖中收下的归魂,转瞬间空荡荡的高空,残月照满小镇。死树无荫,此后何庇,留下这世间一个小小人儿。他又拿出那遗物玉佩在手中摩挲,环佩空归夜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