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春雷过春山。
山脚下川原绿遍，孩童从原野的芒草长浪下爬起，破衣烂衫，袖中凛风作响。春寒料峭，长发邋遢而大眼冷寂。一副瘦小躯干，似不足以拖累他独立登高，望远。
暂且往山丘下的田原走去。尚未耕作的农田，春水盈盈，满生碧草。迂环山势绕上同样蜿蜒的碧野田原，寥廓天舒，两边的山脚随处错落起三两的屋落。
两山间偶有大泥路自田野横贯相接。
越陌度阡，孩童算登路了。他轻踏以体验来之不易的踏实落地感，然后才蹙眉于往何处去。
路那边，一头老牛拉着木车缓来。一个箬笠蓑衣的老头粗犷而坐，拿着老竹枝轻敲着黑牛背。
孩童这才发觉白茫茫的天宇下，绵绵雨带着山青色扑面而来，虽冷冽却习以为常。他对着老伯一时不知问什么，停在雨中，无边丝雨细如愁。
“哪家小孩喔，蠢孩，下雨不躲家里去！”老伯喊话的下巴移位，牙齿黄落，声音沙哑。
孩童一下就接话：“…兄…弟，你好呀，我一个人流落到此，请问一下这块地方有没有收童工的活计，我想先混口饭吃。有时间我能跑回来帮你干活！”
孩童瞥了一眼后面旧板车上的新鲜草堆。
老伯愣看着这孩童，皱眉头。
冥冥中，小孩童只有和一些小崽子称兄道弟的语感。
然后他抬头补充道：
“书上说，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老伯听见这子曰诗云般的说辞，感到读书人大抵不正常，便心安理得。又不免对乞丐模样的孩童多了几分注视，噢噢两声，颔首一笑，枯皱的手臂指向远处的山头。
孩子鞠躬道谢又告别，向泥路那边走去。
绵雨在头发上粘起的白点，逐渐打湿他的披发。他不想走按部就班的逼仄田间草路了，所以打算沿山脚绕去那地方。而且山脚下有人家。
牛车老伯说那边一座大山头，有外头小镇官府兴师动众，入山伐树，招去了附近不少青壮男丁。
先去讨口饭，活下来要紧。
他也不知自己何以躺尸在那山原上，也不记得姓甚名谁，家山何处。既来则安，死等不来。炊烟冒缕的屋落前，为表尊严，小乞丐抬首信步，捡来一根细竹拄着，一枝竹杖游江北。
没在午饭的人家前停留过。他饿着淋雨，自觉着双颊凹陷，这般饥饿却让他更觉清醒。傍晚天徒余最后一点黑蓝。小乞丐望见前山下火光点点，甩甩小腿的乳酸，加大步子。
看着难得的空地上堆起木材，看来是伐木队伍的驻营地了。
小乞丐走上一堆火势最小的篝火前，大大咧咧一气坐下，伸手烤两下火。转瞬又给自己捏捏腿，脸色无波。接着又往后伸个懒腰，一脸满足，然后冷不丁地往后一躺。
搭起的木棚下热气腾腾，几个汉子在油灯前大口吃晚饭，时不时往小乞丐这边瞪，嘴里还又说又嚼。
一个高大的青年男人，褐色布衣上留有些干活的痕迹，短发凌乱干着汗渍，却很是平和地大步走来。
小乞丐早有察觉，一个激灵仰卧起坐，探身往旁边的柴堆里抽出几根干柴，抱在怀里，一手拿着一根塞进火堆里。还把脸探上前，肃然拨弄一下里面柴火的格局。
魁梧男人皱眉向前，浑厚的声音响起：“你这小孩倒机灵的很，待会你去棚下拿点东西垫肚子，明日自个回家去。”
“大人！其实我早已无家可归，流落深山…”乞丐抱着木柴声泪俱下，绘声绘色。木柴有点硌脸。
“小子我无物傍身，唯独一身气力，不怕脏累，什么都肯干。如今蒙大人一饭之恩，无以为报，愿任听差遣，不计工资，只讨一饭，不致曝尸荒野，心满意足…”
男人眯着烟疑惑地盯着这小孩。
“我没病，也不是灾星…若非天灾无定，我也是我爹娘的掌上明珠啊…大人你看我很听话，绝不给您平添一点麻烦。”
说着很是凄惨，转瞬又温驯乖巧。
“行吧，山林路险，你就留在厨房做点事。”男人平静中和的声音，与那夹杂汗渍却板正平静的脸相得益彰。小乞丐感觉碰上好人了。
“还有我只是个工头，不是大人。另外你既然这么喜欢木头，那劈柴你能不能干？”
男人本想给孩子开个玩笑，小乞丐直接起立鞠躬，把木头往旁一扔，木柴躺地上散架。
男人走后，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孩童从棚后摸过来，头发散于脑勺却不邋遢，褐衣略厚，眼睛小而有点瓜子脸。
小乞丐一见这小孩，就有似曾相识之感，还有一点道家的悠然。
“小破孩你好，你要跟我去钓鱼莫？”
说着很是一个活泼得意。
小乞丐严肃道，“大人做事，小孩子一边玩去。”
说着就要添柴火。
“刚刚你的表演我看了，很有水准。本少爷觉得当赏！赐你联姻一场，钦此～”说着这小破孩眯眼一笑，厚棉的袖子，拍起掌来。
棚那边突然冒出一个女孩，左手高提着一盏灯笼，朦胧的古色微光在夜中显得无比温良，光打在女孩细发游丝间。
她右手持一把小桃花扇，扇柄流苏垂拂纤手，侧身而小步踱来。一身桃色长裙，就这么拂若朝云。
好似一颗绝佳仙桃，咬上一口也算亵渎。
小乞丐瞪大眼看着女孩，估摸着她和这个自称少爷的小孩同龄，豆蔻年华。
“爱卿意下如何！”
“她眼睛好大啊，扑灵扑灵的。”小乞丐摩挲下巴品鉴道。
女孩红袖一甩，“春光毕泄”，锁着眉，狠狠瞪了一下两人。
厚褐衣的小少爷手扶腰，叹说：“还去不去湖边钓鱼？”
小乞丐看向小姑娘缓缓点头，“当然要去…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良有以也。”
“你小子，肚子里还有点墨水？”
“听说世上有种纸叫桃花笺，文人无不称佳，姑娘这薄裙好比那花笺，就该溅上我肚中的墨，嘿。”
女孩撇撇嘴，提着灯将双脚扭上半圈，身体直直地转过去嘀咕，“我听人说，就怕流氓有文化，但我估计我是不怕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