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逃灾路上
腊月初十,大寒,诸事不宜。
夜深时分,淅淅沥沥的落雪拍洒,连同细微的簌簌声一齐传来的,还有那渗骨的寒意。
若是以往,连地里的庄稼汉都得沽上二两杂酒,庆祝这瑞雪预兆的丰年。
可惜的是,这是在逃荒的路上。
啪嗒——
摇拽的火堆不时炸出点点星火,架在火上的陶罐咕噜做响,传出阵阵诱人的米香。
“哎,后生,别瞎想了。”
篝火旁,老汉戳戳枝柴,向对面叹气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本就是这样的买卖,你看不惯,可毕竟世道不同了不是?”
“……”
他对面的年轻人穿着怪异膨胀的裹服,盯着篝火怔怔出神,似没有听到他的话。
老汉也不怪他。
这后生是前几天他们在路边遇到的,刚见面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身边也没其他人,估计是家里遭了尸灾。
这种事儿最近几年太多了,数不过来,也没人去探究,反正几百人的队伍多他一个不多,也就裹着一起往南走了。
变故主要发生在今天下午,一户魏姓人家,逃灾的路上粮不够,到处借粮,这年月也没人有多余的善心,自然没人肯借。
迫于无奈,那户人家就想摔死自家的女娃,既是为了省粮,也是为了和人换粮吃。
这种不忍言的事,现如今不甚稀奇,可谁也没想到,进了队伍就没说过话的这后生,居然掏出一件稀罕物,硬是把这户人家拦了下来。
那玩意据说叫西洋钟,就那么大点就能对应十二时辰,老汉远远看了一眼,确实漂亮精美,搁太平年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虽说现如今光景变了,可少说也能换几升粮,那户人家感激的当场下跪,连连磕头。
老汉当时就想劝来着,因为他太了解现今的人心了,就隔了那么一小会,那叫荔儿的女娃就出现在了别人锅里,漂亮的辫子垂出锅外,被这后生看了个正着。
“人啊,这临老一回头,关关难过关关过,一时困苦不怕,就怕自己不饶了自己,因为旁人嘿,把自己逼疯了。”
老汉边念叨边取出摞碗,先给身旁女童盛了一碗,给自己盛了半碗,余下的刮刮还有一碗的量,又扭头示意自己的孙女。
旁边扎着羊角辫,看着才四五岁大的女童端着粥,怯生生挪到年轻人的身边,伸手过去:“哥——爷爷让你喝粥。”
“……”
闻言,年轻人抬起了头。
他模样也就二十,五官清秀有书卷气,但肌肤白的吓人,眼睛也没有光彩,正自出神的看着女童。
突然。
“呕——”
他五官扭曲,趴在地上干哕,胃里没有多少东西,只有透明的涎液从嘴角垂出。
女童没有露出被吓到的神情。
她上前一步,伸手轻拍年轻人的后背,等到后者抬头,却见通红的双眼透过篝火望向对面。
“她想活啊!”
话音中带着明显的颤抖:“她来谢过我,她真的以为自己能活下去,她是笑着对我说的……”
声音又逐渐哽咽。
老汉先不做声响,转着碗沿将里面的残渣舔舐干净,才抬起松弛的眼帘淡声道:“你看看这周围,上百口子人,就没有哪个是不想活的。”
雪原空旷,每个篝火都挨的很近,四周却安静的出奇,唯有篝火的噼啪声响以及孩童不时突兀发出的短促哭声。
年轻人怔怔的看着火光。
想活着就让别人替他死?
那为什么不能让这些人先去死呢?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死了,这人间不该如此啊。
失神之际,女童又挪过来,将粥端到他面前:“哥,我和她差不多大,你就把我当她吧,反正我叫黎禾,你叫我荔子也行。”
“……”
童言无忌,但偏偏童真的话里蕴含着莫大杀伤力,年轻人回神过来,忽而泪涌莫名。
老汉在心里松了口气。
人最怕把事憋在心里。
哭一场,把满腔愤慨哭出来,心里就不堵了,也不用怕扰民,逃灾路上,夜夜有哭声,人人有悲色,什么时候要都不哭不闹就完了,要么人死光了,要么就都疯了坏了。
“哥,你叫啥啊?”
“萧,萧离。”
“萧离哥哥喝粥,娘说了,粥不喝完会有人来抢。”
“……好”
半晌以后,名叫萧离的青年呡着稀粥,边和老汉叙话,过程中得知了这一老一少的来历。
老汉名叫黎粟,是个乡里的老秀才,今年六十有一,四个月前他带家人从老家荣望府出发,准备一路南下过河,走到这里的时候正如萧离所见,身边只剩下个五岁的孙女。
“荣望府那边不能待人了,乡下一到晚上遍野都是,里面还有僵,那玩意别说栅栏,矮点的墙都没用,刀砍不过两指。我们准备走以前,隔壁村儿夜里出了纰漏,大人小孩都没跑出来,那叫的——惨啊!我一宿直捂耳朵掉冷汗。”
“后来拖家带口着急忙慌往南赶,嘿!一路上尸群土匪,乱兵鬼怪是碰了个全乎。离家不过十里就没了老大,匪窝里又丢了儿媳,路上遇见伙兵,以为遇见了救星,结果小儿子就被丢出去引走了尸群。”
“现今整个天下都烂了,皇帝被困半年,硬是调不来边军,后来听说那边出了会飞的僵,城破后满城的人都死光了,连皇帝都没跑出来,大施这回算亡了国了,可老儿我翻遍史书,也没有哪个王朝末年比我们惨啊。”
“……”
黎粟在篝火旁边絮叨边烤火,手掌沟壑状的深纹里满是黑泥,萧离出神的听完,忍不住问了句:“僵尸都是哪儿来的?就没办法治它们吗?”
老头听完愣了下,又摇了摇头。
“从祖辈起就听说有僵尸之类的,但小时候谁也没见过,前些年突然就闹起来了,一会传这个地方成灾了,一会说那个地方人死完了,不知不觉,好像整个天下都有了。”
“现在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大施皇室的龙脉被人动了,也有人说是上天降下的责罚,一开始还有兵去剿,但最低级的尸也不怕刀枪,不把头剁了它就咬你,人被咬了抓了,三天也就变成尸了,你说这怎么治?”
“……”
萧离听完只能沉默以对。
他没蠢到问糯米、桃木剑这些有没有用,如果有的话,他一路过来见到最多的就应该是桃树。
“啾——”
身旁小丫头打了个喷嚏,困呼呼的将脑袋往他胳膊下钻,萧离看了眼她身上的薄袄,脱下羽绒服将她裹住。
“这么冷的天——”
“没事大爷,这个也保暖得很。”萧离拍了拍身上的羊毛衣示意。
“……”
看到毛衣的料子做工,再联想到先前的那块西洋钟,黎粟语气感慨:“看你也是贵人出身,要不是遭灾,也不至于受这个苦。”
说罢怕他丧气,黎粟又鼓劲儿道:“再有半月过了河,等到南边就好了。”
萧离有些好奇:“南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看一路上好像都在往南边跑。”
提起南边,黎粟语气带着憧憬:
“南人精明,宗族齐心,建了好多寨堡,连庄田都用篱笆扎住,尸灾闹得少不说,听说还人人都能吃饱饭。”
“等咱们过去以后,找个大户投靠,我虽老迈,可毕竟是秀才,你即便没有功名也有见识傍身,世道即便再乱,总不会缺了咱们的一口饭吃。”
“……好。”
萧离回答的有些漫不经心。
一觉醒来莫名其妙来到这,所见所闻都让他厌恶至极,但就像黎老说的那样,人总不能自己逼疯自己。
无论如何都得努力活下去。
窸窣——
“谁?”
听闻踩雪声,萧离连同黎粟一起扭头向身后看去。
“哈哈,是我,黎老还没睡呢?”雪地里一阵粗豪的笑声传来。
随着身影走近,等看清来人以后,萧离的眼神闪烁,放在膝上的双手也不由用力。
来人是一个身高八尺的壮汉,体格健硕,须发如针,面凶恶,身上还披着铁甲,远远看去简直像一座塔。
“嗨,冷死我了!”
壮汉走到篝火旁自顾自的蹲下,边搓手烤火边笑着抬头:
“公子也在啊?先前的事儿见谅,我真不知道那姓魏的这么不是东西,得亏他们跑的快,不然……你放心,那娃娃剩下的我拢拢都埋了,也算入土为安了。”
萧离不想给黎粟爷俩惹麻烦,很想和对方虚以委蛇一阵,但他做不到。
尤其对方不久前当着他的面,从锅里掰掉根手指头,塞进嘴里咯嘣咯嘣的嚼,还看着他笑。
于是萧离当众踹翻了他的锅,就此结下了梁子,对方这个时候过来,为了什么他最清楚不过。
“多大点事儿,不值当的!”
黎粟起身指着他向壮汉打圆场:“赵将军也看出来了,这小哥是富贵出身,哪知晓如今的世道?刚才我一劝都劝好了,将军也大人大量,下午的事儿就翻篇吧。”
壮汉笑着指了指黎粟:“你啊你,哈——”
随即又笑容一浅。
“黎老头,不是我赵克虎不给你面子,是这位公子进队伍那么多天,轮也该轮到他值夜了,再让他无所事事,底下就要有意见了。”
“……”
黎粟脸色正难看呢,却见沉默至今的萧离忽然起身,目光看向那赵克虎。
后者愣了片刻。
“看我干嘛。”
萧离语气冷淡:“不是值夜吗?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