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好！是个爷们，爽利！”赵克虎大笑着起身，抚甲道：“走！跟着哥哥，哥哥今天手把手的带你巡夜去！”

　　“……”

　　黎粟张嘴想说话，最后却颓然一叹，低头坐回去抱紧了怀里的黎禾。

　　小丫头眼神害怕的看向萧离。

　　似乎连她都明白了这位大哥哥此行将要一去不复返。

　　萧离什么都没说，跟着赵克虎向营地的外围走，中途他看到了很多人，男女都有，大多围坐在篝火旁，皆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

　　听到路过的踩雪声，其中大部分连头都不抬，只顾着把头埋在臂弯里取暖，而那些抬头的，眼神却大多没什么神采。

　　麻木？呆滞？

　　不清楚，像一片片没有生气的死湖。

　　唯有的几个不同，萧离从他们眼中读到的是贪婪，在他们眼中自己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肉。

　　一块白净的，汁水丰足的肉。

　　再往外走去，景象又有不同，萧离看到了队伍里最惨的那一群人，他们大多上了年纪，连篝火都没有，成群依偎在一起，冻的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雪下的再大点，好似都可以把他们淹没。

　　在这种天气，身处他们外围的本就希望渺茫，而外围又都是他们中的最老的，所以萧离看到有些不愿等死的拖着身子，挨挪到篝火外边，想离温暖近点，再近点……

　　最终的结果多半会因为挨的太近，而遭到篝火主人的呵骂乃至推打，甚至——

　　“老鳖壳子！本来想留你到明早，给脸不要，正好冻僵以后不好剁，趁现在软乎送你进锅暖和暖和！”

　　“……”

　　喝骂声，讨饶声，急促却只响一声的惨叫，而后是锈刀入骨的砰砰声。

　　萧离的脚步没有停留。

　　“公子不掏摸什么宝贝去换那老头的命了？”前头的赵克虎回头，笑容中带着一丝讥讽：“看公子下午的反应，我还以为公子见不得这人间疾苦呢，这人间疾苦……”

　　“不会也分人吧。”

　　分人吗？也许吧。

　　一个注定很难走完逃灾路，渡完了自己大半人生的老苍；一个才四五岁，懵懂年纪却遇到了这操蛋世道的孩童……

　　情绪上涌，萧离反倒平静下来：“看不出赵将军还有眼中世人皆平等的博爱，看来我当真是误会赵将军了。”

　　赵克虎被他这话激的大笑：“不误会不误会，我知我作为当入阿鼻，念头也通达的很，死后不论，反正我活着，就得活的痛快！谁要是耽误我活得痛快，我就让谁死！”

　　说着，雪光下他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老翁肉柴泛酸，幼童嫩而香烂，我就想吃好点，你偏踹了我的锅，嘿——还好我不讲究，照吃不误！”

　　此时二人已经来到了无人处。

　　空旷的雪原，萧离停下脚步，语气幽深的反问：“所以呢？特意告诉我这个，是为了多给我一条杀你的理由？”

　　“……”

　　赵克虎挑了挑眉头：“呦，没想到，我看出你小子想杀我，但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挑明。”

　　言罢他看了眼左右。

　　因为月光以及积雪，四周放眼望去一览无余，没有行尸，也看不出预先有什么埋伏。

　　心头疑虑愈重之际，却听萧离解释道：“我说与不说，妨碍你也要杀我吗？”

　　赵克虎眨眨眼睛，忽地嗤笑道：“确实不妨碍，只是你一说出来，可就再没有半点机会了。”

　　说着他缓缓抽刀。

　　金属磨粝声传来，有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待宰感，萧离却神情不变的对他道：“这种时候还不忘试探，赵将军真不愧是军伍出身，还请给我个痛快。”

　　“……”

　　说是给个痛快，但一个真正要死的人，不可能像他这么淡定自若。

　　赵克虎忽然停手道：“把你上衣脱给我，我给你留个全尸，死后也不吃你，如何？”

　　萧离摸了摸身上道：“行。”

　　说完他开始脱毛衣。

　　噌——

　　萧离脑袋被毛衣包住的短暂空隙，危机感越来越强的赵克虎骤然拔刀！对着他迎头劈下，腰腹发力后刀身在月光下拉出一道匹练。

　　呲啦——咔！！

　　衣革撕裂后又一声刺耳的异响，不远处的雪地传来落物声，还有汩汩的流动声，赵克虎看着如滚泉般外涌的断手，脸上没有痛苦，只有疑惑不解。

　　“你……”

　　他抬起头目光看向萧离，雪霭隐绰间，后者身上只剩下件单衣，先前穿的绒服则成碎片状散落在地，看的赵克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不是心疼不属于自己的衣服，而是由于萧离自身的变化——原本修剪的跟女人似的指甲已经寸长，光泽如玉，嘴角还有两颗獠牙外露。

　　这是什么他曾‘有幸’目睹过。

　　那是早些年，尸灾还未深入人心的时候，他和所部奉命去城外清剿行尸，那种行动不快、没开多少灵智的散乱行尸。

　　对于府兵中的精锐来说，这种玩意不成群没什么威胁，远远放箭将其射成浑身累赘的刺猬，再浇桶油一把火也就烧了。

　　清剿的一开始也确实十分顺利。

　　下面的乡镇视他们为救世主，有应必求，吃拿卡要每个人都有分润，让他们忘乎所以，最后应某个乡绅之请来到了一个荒村。

　　在那里，他们遇到了僵。

　　一种浑身白毛不惧火油，且一蹦两丈高的僵，长着尖牙利爪，还粗通人智，抓起他们就跟拎起小鸡崽子一样，牙入脖颈，短短几息就能将人精血吸光。

　　“僵，，僵……是僵！”

　　同僚们鬼哭狼嚎，毫无招架之力，如同牛羊般被肆意取食，到了最后他们不是在和僵战斗，是在和同伴们战斗——谁跑得比别人快，谁就能活下来。

　　赵克虎沿途砍伤四五名同僚，让自己成了跑的最快的那批才逃出生天，直至北方糜烂，他跑的依旧比别人快，却不想又一次遇见了心里的梦魇。

　　“你，你到底是人是僵！”

　　八尺汉子跌坐在雪地里，快速失血让他的神智模糊，却还遵循着本能，手脚并用着往后退却：“对，你一定是僵！会说人话和人一样的僵，哈哈哈——我就说这天下该完了，僵都混到人堆里了！不怕，老子也要变成僵了！到时候老子啥也不怕了哈哈哈！”

　　“……”

　　萧离没有理会将死之人的呢语，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掌，上面满是红到黑稠的血浆，顺着肌肤纹理缓缓流淌，让人牙尖和心里都痒痒。

　　本能提醒他，应该将嘴递过去，他牙尖处的微孔，会一滴不剩的将这些液体吮吸进去，但身而为人的道德，却又在心里很清楚的提醒他这么做的后果。

　　‘你这么善良的人，可在这个地方活不太久，我帮帮你吧。’一句话从他脑海里缓缓飘出。

　　那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遇见的第一个‘人’对他所说的话，而他现在的样子，就是对方所提供的所谓帮助。

　　萧离手抚上心口，他的心脏还在缓慢跳动，白日里的阳光也不曾驱赶过他，一切称之为人的条件他好像都还具备。

　　但随时可以伸缩的尖牙利爪、对同类鲜血的由衷渴望又该怎么解释？寻常的谷物仿佛无法再为他供给能量，无时无刻的饥渴感始终困扰着他，困扰着他身而为人的认知。

　　不过片刻，萧离压抑脑海中的杂念，抬眼看向已经陷入休克的赵克虎，随即走到一旁捡起腰刀，上面的断手就这么一会功夫已经僵硬了。

　　咯叭咯叭——

　　将手指一根根硬掰开来，萧离提着刀走到他的身边，姿势不太娴熟的举起刀狠狠砍落。

　　一下两下——

　　没有正确的发力姿势，脑袋砍的有些费劲，碎骨血星不时溅射到他脸上，为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孔更添几分阴森。

　　萧离的内心十分冷静，并没有入魔倾向，他只是觉得如果自己真是僵的一种，那么就绝不能让赵克虎变成他的同类。

　　即便是做僵，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

　　咔嚓！咔擦！

　　让人牙酸的剁骨声不绝于耳。

　　终于，头颅连接处的皮肉砍尽，骨碌碌落到了雪地里，萧离扔下腰刀，蹲身将赵克虎身上的铁甲扒下，过程中还在内衬发现了一个小布袋。

　　本以为里面是些金银细软，但倒出才发现那是四五颗大小不一的晶体，呈和田玉色，但要更为通透，入手感温热。

　　面对这些拇指大小的玉石，萧离的身体却起了异样，喉结滚动，嘴里不断分泌唾液，胃部隐隐抽搐催促着他进食。

　　这股冲动比面对血液时更难以抑制，仿佛对他有本能的吸引力，因为不知底细，萧离只能强撑着挪开眼睛，将布袋收好，随即穿戴好铁甲腰刀，连赵克虎的尸首他都没打算浪费，准备将其拖回营地里和人换粮。

　　邦邦邦——

　　返程途中，萧离听到一阵铜锣声远远传来，类似的铜锣如今他身上也有一个，作用很简单——巡夜人遇到对付不了的多个行尸后向同伴求援。

　　在回去还是过去看看之间萧离没有犹豫太久，扔下手中的无头尸首便向声音来源处赶去。

　　僵、尸。

　　原本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灵幻恐怖，终于将在这一天，以一种真实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