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亭是昨夜凌晨时分回到天墨山来的。
回到蕴秀峰的时候,他背后的一大片血迹,让同他打招呼的郭守田吓了一跳。惊慌失色中,郭守田连忙去找来程银帮忙,二人将他背后的伤口包扎上,一问情由,他也一度语焉不详,脸上神色黯然无光,总就是一副仿佛丢魂落魄的样子。
当时二人还道,他下山这许多日未归,兴许就是又在外面遇上那凶邪之人,但如今既已脱离险境,人无大碍便是幸事,再加之天色已晚,一时也没再多作查问。
次日,清晨时分,蕴秀峰上柳月亭住舍外的小院中。
郭守田:“金燕师妹,我看还是让柳师弟多休息一下吧。”
郭守田和金燕二人正同时来到这处小院,跨入月门之际,郭守田忽然开口道,脸上带有几分犹豫之色。
“你不是说,他昨晚回来的时候受伤了吗?”金燕扭头过来道,脚下步子却未放缓,“那我们现在总要再看看他的情况啊。”
郭守田道:“嗯,不过我看他的伤势好像也不重,昨晚我和程师弟已经帮他处理过。再说他昨夜回来得晚,我看现在,还是让他多休息休息的好。”
他口中自顾自说道,略带沉吟着朝前走,浑然没有注意到,前方那个已然站定、脸上带有几分嗔怨神色,向自己凝目看来的人。
“我说大师兄啊!”才转眼,金燕嗔怪的声音道,“眼下月亭在外面出了事,你可是也有责任的哦,希望你已经有所觉悟了吧,回头要是师父责问起来的话。”
郭守田闻言一怔,正待要辩解一番,但一想,柳师弟毕竟是自己亲口同意让他下山的,甚至,自己还一度把寻找那二师弟和六师弟的任务也一并交给了他。眼下他从山下负伤而归,自己可说也是难逃罪责,念及此处,已是一脸悻悻之色,张口无言。
“所以啊,你现在就赶快去看看月亭的情况吧。”既见到他突然间的这副神色,金燕这时又侃侃而道。
郭守田欲辩无言,只得暗叹一声,向前行去数步,在屋子前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而入。只怎料屋中却是空无一人,那床上被褥已收理过,余温消散去,主人已然起床多时。
石隙生幽处,苍松附白岩,云翳自成流,濯然绕青峦。
巍峨高耸的天墨山,轻烟缭绕的峰峦上,但见有万千奇石伫立,点点苍翠之木茁发其隙,山脉间的云岚泄若洪流,涤荡峰峦如洗。
这当下,行于天都峰半腰的山道上,鼻嗅着崖间清新的山风,眼观四下里洞天福地之象。那前段时日,在山下遇到的那些人和事,仿佛也于这一刻,渐渐变得有些渺远起来。
对于那些山下世界的外人来说,显得有些过于高渺绝尘的天墨山,仿佛也同样阻绝了,居于山上之人对于外面世界的牵连。当身于天墨山上,向那山下的地界看去,大多时候,入眼只是一片渺然而苍茫的景象。
眼前这么一段,平时都是一路纵掠而过的折回山道,此刻的柳月亭,正难得从容行于其上。
有时候,走得慢一点也并不算是一件坏事,放松的慢走之中,可以考虑很多的事情。
他现在就是这样在走着,他今日起得早,到现在已经走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又走了一段时间,经由脚下的这条盘崖山道,来到天都峰后山腰的一处半山平台。
此时此刻,那山台临崖的几株苍树下,通往后方玄清峰的一座天然石桥,桥头两侧,两位看守此地的弟子--季栩与方霄二人,正各自立于一旁。
柳月亭移步过去,行至石桥前,向着二人稍一拱手道:“两位师兄,我现在正有要紧之事要去向师父禀报,烦请准许通行。”
闻言,那二人相视互意,脸上神色中略带存异,其中的那一位名叫方霄的弟子,口中笑了一笑,向着柳月亭道:“嗯,柳师弟,既如此,便请过吧!”
说完,他转头向另一边的季栩目示以意,二人同时更往两旁一退,让了开去。
“多谢!”柳月亭面不改色,口中回谢道一声,随后踏上石桥,继续朝前而去。
玄清峰壁立千仞,猿猴不度,唯一的去往之途,天生桥虽是稍显狭窄,不过,其上的一道小径两旁却生长有一些树木。
柳月亭行于石桥之上,后边的那处崖台,很快便被林木所遮挡不见。他也没有如何回头去看,只耳闻自己刚走后不久,那后边的桥头处便传来一阵言谈议论声。
还是先前在那参合峰上的那次,他显露出那套本不该展示于人的剑法,当众让天都峰上的秦元辙师兄为之挫败。自此以后,他行走于天墨门中,就时常招致一些异样的目光,那季、方二人本就是天都峰弟子,脸上怕是更难有好颜色。
他心下明了。
不过,这于曾承受了这般的目光、已有多年的他,对于自己在门中,新近招惹上的一些非议,他知道如今的自己,或许无论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说什么都是越描越黑的。
但凡时光可以倒流一次,他只希望,自己先前在那参合峰上,无论如何都不要出手。
心怀这般想法,他走过石桥和石峰,抵达玄清峰半腰,走上玄清峰顶,最后一直走到后山的清灵殿前。
此刻的屋宇中,远远看去,门内正隐隐飘散出淡淡青烟。
柳月亭走到这里,忽而驻足站定,朝向那边望去一眼,转身走过去。行至屋门前时,他悄立一刻,稍定心神,抬头朝门内揖问声道:“师父,你在吗?弟子是柳月亭。”
屋宇中一片沉寂,青烟如故。
他再度望向,此刻那正从门框中柔缓飘散出的缕缕轻烟,眼中掠过一丝夷犹之色。这焚香之烟,看上去像是刚点着不久,但这眼下,师父他人却似乎并不在此处。
径自朝向那屋子中投望去目光时,他有些犹豫不定着。
又只是,这清灵殿原本是门中祭奠列代先辈之所,并不是普通弟子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他此刻虽有紧要之事要行禀报,不过一阵犹疑之余,终究还是没有踏入门槛去。
循着了殿宇前方的一条石板路径,他又继续行去。
才过了清灵殿,往前而去,那从刚才开始就萦绕于周身的一层淡淡暗色雾气,逐渐浓厚起来,同时,那其间蕴着的丝丝寒意也愈发作盛。
再往前去,更仿佛天色都暗了下来。
看来这玄清峰上常有的阴暗天气,倒兴许是跟这种暗淡的雾气有关嘛--
他此刻行走之中抬头而望,心中正想到。眼望向这玄清峰上、那仿佛从苍穹直直笼罩而下的无边暗幕,眼角稍起了一丝、自叹于作为一介凡世间芸芸众生的渺小无奈之色。
这时,忽而一阵袭遍全身的阴冷让他顿时收回目光,下意识紧了紧肩背周的衣裳,手指触碰到身上,那昨夜师兄们给他包扎的一层绷带,心头豁然有所惊觉。
眼下他自己行走于这玄清峰上,所一直感受到的这种阴冷,便即正是先前,他于那柄“天璇”剑上所感受到过的那种阴寒之感。
当他的心中乍一然生出来这个想法,再度举目望去之时,那一度笼罩于这座峰上的暗色雾气,仿佛也让他正看到了,那柄“天璇”剑上始终为一层黑雾所萦绕的景象。
那原来也是近乎相同的黑雾,不同的只是,包裹如今的玄清峰整座山体!
心中的惊异更盛,他按捺住这时心头不禁莫名生起的一阵揣测,循着那黑雾的深处继续行去,过不多时,来到一座铁锁结阵的塔楼之前。
天墨门中的“镇妖塔”。
对于这里,他想起先前师父带着自己和金燕师姐二人,曾经来过一次。不过,那时的他还未怀有多余的心思,然而这眼下,当他循着那黑雾浓重之处而去,不觉之间,却是又被引至此处。
镇妖塔前的空地上,歪歪斜斜伫立几块石碑。从塔体周围十数丈开外的地界,拔地而起四条巨大锁链,横空连接到塔顶,常于风起之际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响,如泣如诉般。
塔体之上的黑雾浓厚胶着,翻腾涌动有如活物,看来似乎就是这峰上黑雾的源头。
难道说,竟会是这“镇妖塔”中有所异样吗?
柳月亭的心中想到,朝前方直直望去的目光专注且隐约闪烁,仿佛就像是被吸引一般,脚下又继续朝前行去。
一道古朴的青铜大门,表面虽有一些划痕分布,不过年深日久之下却没有生着锈迹,反倒是显得那些划痕,看上去是那般清晰而分明。
踏过两级石阶再往前,柳月亭行至塔底的入口前,伫立望向面前的一扇厚重的青铜大门,眼中愈发闪动莫名光芒。
相传,镇妖塔早在天墨门正式创派之前就已然存在。
传说在一千多年前,这世间曾经存在过一些妖魔邪物、山魈精怪之流。在当时,后来创立了天墨门的先辈祖师们,心怀降妖除魔之道行走于世,以真法降伏为祸世间的妖物,封印于这镇妖塔内,再凭借以塔中一套大玄妙的“神剑伏魔阵法”诛灭,自此堕入轮回。
曾经镇压了无数妖魔的镇妖塔,同时也是曾经令过无数妖魔形神俱灭之所在,哪怕时至今日,相传其内还仍然封存着,大量妖魔邪物被诛灭之后留存下来的妖邪之气。
而眼下,这股从镇妖塔上发散出来的阴邪之气,难道就竟会是那塔中外泄的妖气?
柳月亭的脑海中闪现过这个念头,一度挥之不去。
倘若是这镇妖塔终究有所异样,那也该是要一并禀报师父的吧?
接下来,他于心中继续想到。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两扇铜门中间的地方,本该是寻常之门,扣环的位置上,那里却是一道八卦形状的凹槽,朝内凹陷着,其间嵌放有一块朝里放置着的八边形铜镜。
这就是“镇妖镜”吧,镇妖塔的钥匙……
他的心中有一个声音默念道,已然于一阵莫可名状的恍惚中,伸出了手去,似乎是要去触碰那面铜镜。
一尺、八寸、五寸、三寸,吼!
仿佛震人心魄的一声,就当他的手指快要触碰到那面铜镜上,一道巨大的吼啸声自塔内赫然生起,顷刻间从那两扇铜门正中的凹槽缝隙激荡而出,直灌入耳!
那啸声初时听来如野兽嘶吼,中转高昂清凛有如龙啸长吟。他陡然一惊,急急抬头,身子不禁连退数步,堪堪站定,阵阵余悸涌上心头,一时震骇莫名。
“你在这里做什么!”
就在这时,他心中惊骇大作,忽而一道凛然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他回身看去,却见是参合峰门主清殊道人正不知何时立于自己身后,脸上现有愠怒之色。忙就调整气运,拱手而道:“参见太师叔!”随后方才缓气一口,续道,“弟子今日过来是有事情要向师父禀报。”
清殊道人寒声道:“你不知道此处是我门中禁地吗?”
柳月亭有些支支吾吾道,“这个弟子知晓。不过最近师父一直都不在峰上,弟子又实在是有要紧之事待要禀报,所以方才不得已而来……”
清殊道人不作言语,只默然而立。
柳月亭的眼中看去,面前虽与对方间隔了有一层淡淡的黑雾,但有依稀的一个刹那间,仿佛感到他脸上神情十分陌生,浑然不似平日里让人敬重瞻仰的那位宗门长者。心中正不禁有些暗自思疑,有些不知所措,忽然旁边处,另一道含带着惊讶的声音又传来:“月亭,你怎么来了?”
柳月亭听出来那声音,转头看去,师父袁迎舟正向这边走来,面朝过去,揖道一声:“师父。”
清殊道人面上神色转变,略微一顿,也转看过去,道:“你就任由弟子在此地到处乱闯的吗?”
“还请师叔见谅,是我叫他过来的。”袁迎舟走到近处站定了,口中道,“这段时间我也难得在蕴秀峰上,是我吩咐弟子们有事可以来这里找我。”
清殊道人目中闪烁不定,似乎还待言语,但向伫立一旁的袁迎舟看去一眼,一时又缄默着,过得一刻,终是转身拂袖而去。
“恭送师叔。”后方的位置上,袁迎舟的声音道。
“恭送太师叔!”随即时,柳月亭的声音又跟着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