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亭,你没事吧?”
金燕一边扶动着柳月亭,一边口中关切出声。
“师姐,我没事。”柳月亭皱眉着道,当下忍着了肩头的一阵阵疼痛,在金燕的扶持下,又一手用剑拄了地,方才颤巍巍地站起。
眼下参合峰众人已经离去,郭守田和程银二人此时正望着周围地面还有树干上、刚才留下来的打斗痕迹,有些怔怔的。
“月亭,你不要担心,没事的。”看到柳月亭似乎有些惴惴不安,拄着剑的手也有些抖动,金燕口中抚慰道。言罢时,她又转头,向着了那正有些呆楞的二人,大声道,“我说你们两个,还在傻站着干嘛呢,快过来帮忙出主意啊!”
柳月亭略微转头看看,前方的地面上还留有两道剑气划过的裂痕。而他自己先前手中剑坠落的地方,地面上正散落着三块碎裂的冰丸,看来便是方才飞过来,撞掉了自己手中之剑的东西。
“月亭,你刚才的那招是……”
一时有些恍神中,金燕的声音正道。
“什么?”
柳月亭不经意间,抬头应道了一声。
金燕道:“就是最后,你那看起来有些凶险的一剑……”
柳月亭闻言苦笑,道:“那也是我从你那里学来的,你那招‘烈火裁决’啊。”
金燕怔了怔,反应过来,仿佛松了口气般,道:“原来是这样,看来肯定是太师叔他误会你了。”说着一顿,又皱眉,“可是那卢师兄的一招‘共鸣剑气’……你自己也差点受伤,你知道吗?”
柳月亭口中“嗯”了一声,回应,没再接话头,只是神情中愈发凝重了起来。
金燕侧头沉思片刻,然后又向着柳月亭,柔声说道:“月亭,不是我不相信你。我只是担心着你经验不足,万一不小心受伤……或者是手上没有注意分寸,酿出祸来……总之,你别怪我啊。”
柳月亭闻言,摇头苦笑道:“师姐,你放心吧。我最后那一剑只是要点到收手,并不是要再继续伤人,我是不会对同门下手的。”
“嘁!”金燕一听,当即口中一声,扭头道,“我刚才不是说了,没有不相信你吗?看来是你不信我!”
……
“呃,那个,不知方才太师叔所说之事,我们该作何打算?”当下二人言说间,郭守田和程银二人已然一起移动了过来,正在口中嗫嚅着道。
金燕皱眉默然,想了一会儿,言道:“明天我们大家一起去那参合峰上……”说到这里,她径自过去,将郭守田和程银二人拉到了一旁,继续口中小声说道着。
柳月亭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不经意间,又往一旁的地面上看去,看了一眼那几块散落的冰石。随后,他又微微转身,朝向那天都峰之后、玄清峰的方向望去,不觉间又有些出神了。
“咳咳,柳师弟啊,”一道咳嗽声传来,这时三人商议完毕,郭守田正走过来,向着柳月亭道,“你放心吧,明天我们一定会帮你的!”
“谢谢大家了。”柳月亭说着一顿,有了一些迟疑,“我只是担心着师父他……”
“师父当然也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啊!”金燕也正在说道,“我们刚才已经说好了,明天无论如何都会求动师父,去参合峰帮你撑腰的!”
“不是这个,”柳月亭摇了摇头,神情愈发落寞着了,“我只是不想再给师父添麻烦了,原本还以为这次可以的……”
他口中说道着,话音渐小,到后面已是幽幽不闻,只余苦笑。
下午时分。
天空中的乌云有些厚重起来,渐渐起了大风。
“月亭,你要到哪里去啊?”
柳月亭从屋子里出来,路过院落时,大堂内的金燕见状,向他问道。
柳月亭停住脚步,转身过来,道,“嗯,师姐,我想到玄清峰上去见见师父。我想,我要给他说一下今天的事情……”
金燕闻言忙跑了出来,道:“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我也可以帮你说点好话啊?”
“不用了,”柳月亭笑了笑,道,“我自己一个人去就可以了,大家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
“那好吧。”金燕口中无奈一声,忽而抬头望了望天,眼见乌云逐渐密集,又道,“那你带一把伞吧,我看今天好像要下雨呢。”
“好。”柳月亭笑道。
金燕转身而去,回自己的屋内拿来了一把雨伞,交给了他。末了,口中又道了一句:“你可别硬撑啊……”
“好。”柳月亭向她点了点头,又笑道,笑容里有些疲惫了。
天都峰。
穿过重重屋宇,从后院月门出来,柳月亭踏上了山道,往后山而去。
后山林间,一处岔路口,柳月亭转了向右,再走过一段距离后,来到了一处崖边。山道到这里之后,就贴着了悬崖,往左斜而下,转成了一道下崖去的石径。
从崖边往下看去,那石径宽仅三尺,除了边缘生长着一些青草,三尺之外便是白茫茫的万丈悬崖。其惊险处,别说是普通人了,就算是路生的天墨弟子,初次行走其上,也无有不心中发怵。只是于了柳月亭,因为时常经由这里、去玄清峰上看望师父的缘故,此刻他沿着那崖间小道,一路轻巧跃落,看上去竟有意料之外的熟稔。
天色愈发阴沉起来,崖间大风时而急声呼啸,吹得石径旁的青草往一边不住偏倒。
当下,柳月亭沿着石径行了约摸一炷香时分,前方小径渐宽处,现出了一小片松林来。
这条石径原本起始于天都峰右侧崖边,一路又是盘旋右下,到了这松林处时,人就已然到了位于天都峰后方半山腰的一处崖间空地上。
不过,若说是松林,其实这里的树也只有着两边一共五六株。几株松树合围的中间,是一座往后更延伸到了崖外去的石桥,桥头左边,松树下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三个字--“天生桥”。
桥头入口前,并肩站了两名携着佩剑的天墨弟子。此刻,二人也看到了柳月亭的身影,正向着他这边看来。
“方师兄,季师兄,”
片刻间,柳月亭走到了松林下,边称呼着,边向二人微一拱手道:“我想去玄清峰一趟看望师父,有劳二位了。”
二人闻言,对望一眼,其中一人向他点头笑道:“是柳师弟啊!嗯,那你过去吧。”
“多谢二位师兄。”
柳月亭又一拱手而道,随后二人各自站开一个身位,他言罢便即举步而过。
眼下,这座“天生桥”宽仅九尺左右,但其上长满青草与灌木,只中间存有一条露土小径。
石桥从天都峰后山腰横空而出,下方并无任何支撑,为是由先天自然生成。想它在这崖间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历经风霜雨雪,直让人不由得感叹于这天地鬼斧神工。
玄清峰与天墨门中的其他各峰有所不同,并不是通过铁索道与天都峰相连,而是需从天都峰后山崖半腰处,经过这座“天生桥”与那“鲤鱼背”后方能到达。
而天墨门创派迄今一千三百多年,原本这玄清峰一直都是宗派中,可与天都峰分庭抗礼的大脉。只是,自从二十年前,玄清峰上发生了那场震动世间的正魔大战,此后就一直都被天墨门列为了门中禁地,并于入口处安排了弟子把守。目前,除了门中清殊与清机两位长老、还有掌门袁迎舟之外,也就还只有几名蕴秀峰弟子可以进入了。
经过了“天生桥”后,前方便来到了“鲤鱼背”。
而这“鲤鱼背”虽名称古怪,原本为是一道山脊,只是那山脊中线一条石径,两侧而去皆是山坡,其上多露岩石而少有泥土,除了靠近中线石径的两旁,坡度还算较为平缓,有着一些树窝,再往外去便只有了光秃而平坦的岩壁,且坡度逐渐陡峭,不能停物。
山脊中线上的石径,行走其上,抬眼望去,整座山脊在白雾弥漫的崖间突兀而出,看上去如同是一条天地间无比巨大的鲤鱼,正卧在这天墨山脉中的白茫云海内。
继续行过了“鲤鱼背”,柳月亭来到玄清峰半山崖上的一处平台上。后面,跟悬崖另一边的天都峰一样,在又经过了一条相似的盘崖小径后,最终就到达了峰上。
柳月亭在玄清峰上先后去了大殿和后山的几处门中机要之地,不过也都没有看到师父袁迎舟的身影,随后他坐在了大殿前的台阶上,一时默然着。
跟天都峰上那些庄园般的屋宇聚落有些不同,玄清峰大殿前的地面广场,看上去就如同真正的市井街道一般,一条笔直大道的两旁,屋子排排分布,并没有什么雅致庭院了。同时,因为二十年前的那场大战,此刻从大殿前朝外望去,前方街道两侧的屋宇多有所残破,看来是这些年来也未曾修缮的缘故。
青石板的大道地面上,散乱爬着一些裂痕,已然有青草茁发其间。整个街道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黑色雾气。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有一阵闷雷声起,跟着不久便有雨点洒落下来。
天色已然黑得仿佛入夜。
天都峰。
“你试过他的剑法了吗?”
此刻一处荷塘廊下,一位白衣男子正望着那座在雨中显得愈发黑蒙蒙的山峰,向着身旁的一人,口中道。
那人身影微微动了一下,随后便听到他的声音道:“我试探了他的金象剑法,确有过人之处。”
白衣男子忽而微动,回过头看来,道:“我是说他那招双剑剑法。”
那人怔了一下,道:“这个他却是未曾使得。我使出四象剑道,本要迫他一使,未料棋差一着。不过,听他们那边说来,应该并非我门中剑法。”
闻言,白衣男子又转头望向了那座山峰,后续才道:“你觉得明天太师叔会作何处理?”
那人有所迟疑,道:“这个只怕说不好……”
白衣男子陷入了默然,未再言语。
廊下,一时只闻得雨打荷叶的声音。
暴雨,在天地间交织成了一道雨幕。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蓦地一道惊雷炸响。
从沉沉思绪中一个惊觉过来,柳月亭抬头凝目而望,此时前方的街道两旁,浩瀚的屋宇群在暴雨和黑雾中连成了一片,整个玄清峰如同一座死寂之城。
大概是身上的衣服全都淋透了的关系,他忽然感觉到周身一阵阴冷刺骨,遂站了起来,又去往各处看了看,在还是没有找到师父的踪影后,便下了崖去。
然而,他也没有回去蕴秀峰上,而是下了天墨山来,往东到了那璃水边,然后顺着了河溪,又往北方的上游走去。
中途一片沙地,一片芦苇荡。
雨后,一丛丛的芦苇花束成了条,低垂下来。芦苇荡的深处,不时有着几声颇为奇异的鸟鸣声传来。
那是这青凫国特有的一种叫做“青凫”的鸟,常在这种河溪旁的芦苇地里筑巢栖息。
柳月亭想起小时候住在这一带,也常来这里玩耍,他喜欢在这片芦苇荡里寻找青凫的巢穴,偶尔还会抓了一两只幼鸟回去养着,虽然多数都养死了。有几次玩得累了,还在那芦苇丛间睡着,直到天黑被他娘找来,为次挨过训斥。
“记得那时候,徐大叔就常常过来帮我说好话,呵呵……”行走在芦苇荡里,脑海中不禁浮现起自己幼时的一些点滴,柳月亭口中自言自语道,不觉一笑。
在穿过了沙地芦苇荡,又经过一片林子,他到了璃水上游的一座名叫“建溪镇”的镇子。此时雨已停歇,天已入夜,镇子里的街道上,家家户户透出灯火。
柳月亭走到镇子西口,这里的三两株大树下,一间铁匠铺坐落。
店铺前的木扇门开着一半,正透出光亮,屋里有一阵低微的谈话声。
朝向那门前的亮光望了一会儿,后面也并没有走过去。来到屋子的侧面处,背靠着木墙,他坐在了窗外,挑高离地的木地板上。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吗?”
“这几天手头的事比较忙,看来今晚要多做一会儿了。”
屋内谈话的声音清晰了些,柳月亭听出来,那是他那位徐大叔和他的夫人虞氏的声音。
“你也别总是把自己这么弄得这么累了。”
“这两把剑,再过几天,订主就要来取了,我又怎能仓促交出呢,今晚就要完成才行。你先去睡吧,我是还得忙一会儿了。”
……
屋内又传出了几句交谈声。
“若是明天……也许回来,跟徐大叔学点手艺也是不错吧……”此时的柳月亭内心里,不知怎的,突然是冒出了这个念头来,但跟着却又是一阵连番摇头。
这让他不禁正想起了十年之前,自己和阿娘从东部的姜国一路辗转到了这里,初来乍到时,这位邻家的徐仁守徐大叔就曾给过自家许多帮助。就连后面阿娘故去,自己尚且年幼,阿娘的墓碑也都是由他所立。
再后来时,阿娘走后,自己一个人住在那寒波谷中,茕茕孑立,徐大叔还曾经过来,说要带自己去继承他那打铁的手艺。只不过后来又不知怎的,却是将自己带到了天墨山上,在山门前将自己交给了现在的师父袁迎舟,从此作为一名天墨弟子生活在蕴秀峰上,就算是有着诸多不和谐的外力因素,但也历来为大家所包容。
而眼下此刻,他自己白天与那卢万於的比剑始末仍历历在目。对于自己明天去参合峰上会怎样,他内心里实则充满了未知与不安,只是没有在蕴秀峰上的师兄师姐们面前,如何多表露出来。
他其实也想到了,也许明天自己就必须要在被赶出师门或者是让师父难堪中选择其一,但这二者,又有哪一个是他自己想要的呢?
所以临暮之雨,他任凭身上的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一来是要好好想一想明天的事情,二来也是希望以此来让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也好离明天将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远一点、也晚一点……
夜入深了。
屋子里只余了微末的打磨声响,他眼皮愈重,终是渐渐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