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从窗棂中照进来,投在地面之上,映出小院中三两株修竹的影子,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着。
不知过了多久,屋中人从昏睡中醒来。
大概是觉得今天有些累了,晚饭过后,天色刚暗下来时他就去睡了,连平时夜里的例行打坐运气都没有做。
“满打满算,我练了已有这么多年,至今还是未有所获,再练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的吧……还有,师父他……真的袒护了我吗?”入睡之前,躺在床上,柳月亭的脑海中一直萦绕着这个问题。一时间心里愁苦郁结,辗转难眠,不知几时方才沉沉睡去,又不知过了多久便又悠悠醒转。
“起来走走吧……”
窗外天色尚暗,也不知时辰几许,但眼下睡意已消,柳月亭躺在床上,侧头看着窗纸上的树影,心里道。
起身穿好衣服后,他拉开门走了出来。
院中,月光如流水般倾洒下,树木枝叶上初结的露珠反射着幽幽月光,于习习夜风中微微闪耀,整个小院如同一个满盛了月华之水的银盆。
从右侧的月洞而出,柳月亭走到隔壁的庭院,耳听小溪水汩汩淙淙。侧头往左侧月洞外的小院望去,此刻大师兄的屋内正兀自燃着烛火,烛光在窗户纸上映出了一个打坐的身影,而再往里去的小院中,窗纸上则是一个捧书之人的影子。
“看来都在用功嘛。”柳月亭微笑一声,自言自语道。
继续前行几步,小溪对面的院子中,屋子窗纸上正能看到一个来回走动着的、似在收拾屋子之人的身影。
当下又不觉一笑。
往右出庭院,再穿过大堂院子,来到外面的松林。随后,顺着林子中那在月光下也依稀可见的白土小路,他来到崖边一处树冠之下的大石旁,坐了下来,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白天那位参合峰的卢姓弟子没有说出口来的那件事,此刻浮现在他脑海中。
那时还是大约四年之前,参合峰上曾经有两个炼气多年未成的弟子,被门主清殊道人逐出了师门,这事当时在整个天墨门中传得沸沸扬扬,闹得人心惶惶。原本按照以往的事例,天墨门中或许有所不容那些触犯了门规的弟子,但是将修行未成的弟子逐出门户这种事却是从未有过。
而此事不仅柳月亭晓得,天墨门中几乎所有弟子都知晓。只是在蕴秀峰上,大概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希望他这个师弟有额外的压力,这事在蕴秀峰一门中就被大家有意无意间地淡化了,渐渐成为了一件“隐事”。
不过,也不知是因为当时的柳月亭入门时间也并不算久,还是他的亲传恩师便是天墨掌门的缘故,当时的这阵风波并没有波及到他,并且在随后的三四年里也都岁月静好。
然而,如今的天墨门中虽然是由他的师父袁迎舟担任掌门之位,但参合峰上的清殊和清机两位太师叔却是二十年前的那场正魔大战之后,天墨门中硕果仅存的两位“清”字辈耆宿,同时还是袁迎舟的师父--上任天墨掌门清胤真人的同辈,倘若论起辈分来,袁迎舟还得叫上两声师叔。
再者,当年的清胤真人行将仙去之际,其实最初也是遵照了门规,本是要将掌门之位传于作为同辈师弟的清殊道人。只是当时的清殊道人却以自己正准备要闭关参道为由,坚持婉拒,最后方才是由清胤真人的亲传弟子、同时也是当时的天墨门中青年弟子辈中的个中翘楚袁迎舟接任了掌门之位。而这其后,清殊道人则即是常隐于参合峰上,行那清修之事。
所以说,尽管如今的天墨门中,寻常事务平日里都是袁迎舟在打理,但于门派中真正的紧要之事上,参合峰上两位太师叔的声音实可说是举足轻重。
“如果师父他真的袒护了我,一定也很不容易吧。”对于此间这番因由,柳月亭当下思绪重重间,自也是了然于胸。又一想到师父袁迎舟或许曾经面临过的、或者是将来要面临的种种为难之处,不禁着口中轻声念道了一声。
“你在想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轻柔的声音忽地在耳边响起。
柳月亭转头看去,见是金燕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这里,此时正坐在石头上,侧头看来,眼波间闪动着盈盈笑意。
他回过头,目视着前方崖外,夜幕之下的远峰,含笑着微一摇头,道了声:“师姐你还没睡啊?”
“还没有,”金燕笑颜道,“看到你在夜游,就过来看看啊!”
柳月亭苦笑一声,道:“哪里有什么夜游啊,我是在想今天的事情……”
金燕眉间蹙紧,嗔怪着:“嗯?你居然还在记仇?不就是吃了点虫子吗?”
柳月亭一怔,又摇头,笑道:“不是虫子的事。”说着,目光有些游离了起来,口中淡淡续道,“师姐,你说师父他是不是袒护了我呢,也许现在,整个天墨门中都只有我一个人无法炼气了……”
“你又胡思乱想!”闻言,金燕当即娇声叱道,随后又一连番地道,“金象剑法你不是就很会用吗?难道金象剑法不是我门中的功法吗?你既已会使,又哪有师父袒护一说呢?”
想想过去几年中,每每自己苦恼于无法炼气,金燕就常常搬出这几句话来勉励自己,只是此刻听来,一时心中更有莫名感触。
柳月亭不禁转头向着旁边望了一眼,随后回过头来,看着地面上,有些黯然道:“可是金象剑法并没有炼气法门,四年前参合峰上的清殊太师叔就把几个像我一样不能炼气的弟子赶出师门,而且当时那几个弟子才只是练了五年左右而已……”
“那是他们参合峰的事,我们这里不一样!”金燕一声冷哼,俏脸一沉,道,“再说了,我们天墨门门规中又有哪条规定了必须要炼气了?门中古训‘锄强扶弱,行侠仗义’,难道使用金象剑法就不能行侠仗义了吗?”
听她如此说来,柳月亭一时也只感无法反驳,唯怔怔不语。
“你没有那些炼气的东西,但是师父也没有袒护你,也不会让你走。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啊。”许久,他又兀自陷溺于思绪中时,耳边传来了金燕的几声喁喁细语,这一闻言之下直欲要落下泪来。
想自己幼时父母先后离去,自从被师父袁迎舟收入蕴秀峰后,七年多来的确是与峰上的师兄师姐们亲同手足,而他自己的心里也早已将他们当做了家人一般。其实对于自己无法炼气一事,他也并不是在因为修为不如人而苦恼,却是担心着自己会不为宗门所容,从此便要与亲如家人一般的蕴秀峰同道们分别,回到以前在山野里独自过活、茕茕孑立的日子,这才时常惶恐与不安。
“多谢师姐。”眼下此刻,柳月亭听到金燕口中这般道来,不禁着心潮起伏,仿佛有着千言万语待要诉说,但张口时却只说得四个字来。
“没关系啊。不过,”金燕温言抚慰,随后话头一转,又一脸怀疑地道,“话说,你今天去笼月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不是笼月峰,是天都峰。”柳月亭不禁好气又好笑,应道。
随后便把白天之事讲述给金燕听了。
“太过分了!”
当下金燕不待他如何说完,已然秀眉一竖,气鼓鼓地道。接着,她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后,又向着柳月亭道:“月亭,你放心,我一定会帮助你的!”
“不过今天有点晚了,”说着,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方位,又道,“还是早点去睡觉吧,我们明天再说!”
“好。”柳月亭点头道了一声。
随后,在金燕回去过后,又在林中独坐了一会儿。
深夜的山风愈发大了,从崖边斜望下去,连绵起伏的远山怀抱中,有点点人间烟火。
“一家人吗……”
些许时分后,崖边石松处,柳月亭已然起身往回行去,身影渐渐隐没在雾气里。松林间,风中回荡着几声呢喃低语。
深夜里,柳月亭带着笑意睡去了。
梦里,自己已经睡醒起床,正在吃第二天的早饭,只是,今天的饭桌上不见了金燕与程银二人的身影。
“太过分了!”
他在菜叶里咬到了一条虫子后,当即便大声地抱怨了起来。
“这碗菜里居然还有虫子?”
“师姐她是不是边打瞌睡边做饭的啊?”
“看来师姐她到底还是手艺不行啊!”
……
似乎是这些年来一直憋在心里的许多话如今终于找到了宣泄的时机,他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堆的怨言,却是依旧没有注意到坐在对面的大师兄郭守田正在不断使着眼色。待得中途有所发觉,当他顺着面色古怪的大师兄眼色回头看去,就看到此刻金燕师姐正自站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师姐我错了!”
一声大叫中,柳月亭豁然醒来,额头上已然汗如雨下。
此时窗外天已朦胧发亮,待到发觉只是做梦时,他闭上眼睛来,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哈哈,你错哪了?”
床边蓦地里一道娇笑的言语声响起,柳月亭豁然睁眼,往旁边看去,就见此刻金燕正自站在床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这一惊端的是非同小可,柳月亭当即从床上倏然坐起。但金燕方才看到他满头大汗的样子,此时正俯下身来打算查看,柳月亭如此猝然起身,鼻子当即便撞在了金燕的额头上,霎时只觉一阵剧痛,眼冒金星头昏眼花。
天旋地转中,他再度摇晃着坐起,一只手痛苦地捂着鼻子,另一手往旁边按去,打算撑住身子。然而,当那只手一按下去时,却又突然感觉好像按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一阵剧痛便从手掌间传来,慌忙抬起手来定睛看去,就见一只蜡烛正赫然粘在手上,兀自燃烧着。
柳月亭又是一惊,本能地往旁边滚去,又岂料身上的衣物顿时多处着起火来,原来此时他的床上竟不知为何,摆放着一圈点燃的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