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无星稀,风轻树影,偶尔略过三两只飞鸟,扑哧而飞。昏暗的北方的天幕,此时如同被火烧着,天空都染得泛起橘黄色,似彩带飘逸。
霞非霞,是天有异样。
九洲人间皆流传有关于那落霞的神话故事,耳熟能详。在久远年代,曾有两位至高神灵相互争锋,致使支撑的天柱倒塌,天河河水落下人间,九洲大地沦为汪洋。幸得今世供奉在神庙的某位圣人出世,手持彩石,修补破殒的天壁,而遗留下的便是天幕漫天流霞的美景。
听远洋跨洲的渡船传来消息,相邻的汉儋洲水灾四起,本是紧俏的药材价格更是金贵,某些疗伤药材已到有市无价的地步,遭到渡船哄抢。只是各大王朝对药材向来限制颇多,除满足本国需求外,还多得稍加储备。
大夏朝到此代皇帝历经六百余年,虽没有代代贤君,却也还算开明,文风昌盛,武运昌隆。前几代君主说是昏庸,可说无能也谈不上,好在大夏底子尚厚,不至于挥霍一空。
以往只有王室、官府的船只才能跨洲往来,所得利益皆归皇室所有,余者皆是黑船,若是被查到跨洲走私,少说都得获罪入狱。只是依然有不少黑船存在,朝廷对此亦是无可奈何,海岸一线逶迤曲折,以朝廷之力仍有所不逮,只能得过且过。近年,王朝逐渐放开跨洲贸易,放权于民间商家,已然趋具规模,实力雄厚的商行所造海船甚至远超昔年官府所造。
师徒二人坐在院前,说是赏月,实则是谈心。
萧逸君将介融离开半月,无论道听途说,亦或城内里所见的事情都说与介融听。介融从不曾透露半点不耐烦,所以萧逸君也乐意吐露心声。
大小事情,萧逸君总比同龄孩子要敏感些许,可他却不曾有过负担,这还要归于他祖母的细心呵护。现在他祖母已经去世,这份分量不轻的担子自然落在他这个做师傅的肩上了。
萧逸君搬来凳子,跟介融一起坐在桃树旁,手里拾起枯枝在沙地圈圈画画,温习着刚习得的符篆。好在萧逸君并非符道大家,否则这番举动下去,负责管辖周围的土地爷不会太过轻松。
撰写符道虽说得有符纸、符笔为助,可需知到大家之手,世间万物皆可为纸,三寸指间便是最好的符笔。一笔下去,就须追求震天撼地的大气象,符纸之重,重于五岳。
笔可断,神不断。
介融仰着头,手里握着一枚香囊,神游万里,竟有些心不在焉,使得萧逸君问了好几遍“师尊是哪家道人”都听不清。
萧逸君叹口气:难啊!
回神后,介融听得萧逸君的叹气,道:“小孩子叹什么气。”
萧逸君折了段枯桃枝,将地上的符印扫去,以枝代笔,重新涂画。他皱着眉,再次叹气:“您老人家想什么呢?”
介融的心思不在此处,仍旧被那枚香囊吸引,勾起他好一段往事。
香囊是前来碧游观云游的老道人赠予萧逸君的,自然是报答几块糕点的善缘。只是介融听到萧逸君嘴里的描述,老道人是特意在离去前赶来见介融一眼,将手里的香囊赠予他,并且叮嘱道,常佩戴身侧,可驱蚊辟邪,静心凝神。
香囊无非是寻常香囊,只是其中有几味药材值得寻味。介融面露忧容,怕老道人看出萧逸君的脚跟,虽然他将萧逸君命格一应安排妥当,可总怕万般思虑中漏掉什么,哪怕纤毫,都会被有心人牵引,顺藤摸瓜将其还原。
那些被他掩饰的过往则被他藏匿于万载长河里,随着光阴飘忽不定,除非他主动追寻,亦或以后记忆的主人修为够高才可寻到,至于其他人无益于是浩瀚苍穹寻找一粒微尘。
机会渺茫不代表无可能,谁又能预料那找寻之人不会恰好从万千星辰寻到那点光亮,亦或本无意,却寻到那点来历不明的记忆,用追踪术逆流而上,牵扯出他的小徒弟来。
思及此,介融头都大了,索性将那点琐事抛于脑后,对萧逸君说道:“你刚才与我说什么了?”
萧逸君笑着,将问题重新说一遍。
介融笑嘻嘻,看向萧逸君的眼神不甚好意,挑逗道:“你猜啊!”
萧逸君差点翻起白眼,他师尊为老不尊的时候不少,有时他都怀疑两人谁才是长辈。他没好气道:“不猜,爱说不说!”
介融扯了扯嘴角,他这徒弟脾气不是一般地大啊。
微风拂过,送来些许凉意,介融特意将披风捎上,不得不那位黄草溪水神还算识时务,被他一番敲打便夹着尾巴做神了。反正他能帮的已是帮到了,那位水神能悟到几分全凭他本事了。
介融身体后倾,忍着喉咙那股痒意,温声说了两个字:“冲虚。”
萧逸君心中默念“冲虚”二字,愕然思考。
能从介融嘴里说出的冲虚观,萧逸君想来应不属于世俗,但在修道宗门中的地位估计不会太高,毕竟能混迹到在这般穷乡僻壤的乡野度日也是值得他竖起大拇指的。萧逸君不禁想象着宗门天骄被人陷害,最终修为被废,沦为市井混混,聊度余生的小说桥段。
介融看破不说破,内心憋着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以后你就知道了。”
萧逸君若有所思,苦着脸道:“我连自己都养不活,别想指望我替你拦下风流债。”
“只是让你以后遇见时,能帮扶便帮扶一些,不至于与自家人兵刃相见,平白堕了面子,让外人看笑话。”
讲到此,萧逸君轻声问道:“你收没收过徒弟?”
介融脱口而出“没有”。
萧逸君一本正经地打断道:“要真话!”
介融哑然,哪怕心思被少年看穿,依旧神情自若。他起身活动筋骨,露出缅怀的神色:“收……是收过。”
“收过就好。”萧逸君如释重负,身为大师兄,以后少不得要担负起照顾师弟师妹的职责,可他知他的性子根本不适合,最后可能反过来要被他们照顾。
少年心事,如二月春风拂柳叶,一念即生万般思绪,皆是难得一见的风景。介融曾偷偷瞧过萧逸君的心路历程,看到些许意外之喜的画面,那点画面才是人间的好风光啊。
介融会心一笑,没缘由问道:“没想过出门看看?”
远游远游,这般大好年华哪个不向往外世的山河大好,只是少年当年那场离乡变故对于还是孩童的萧逸君来说,打击太大,才一直拘着念头。他自然可以将少年心中挑着的担子放下,可惜他不能这么做。
事情可一,可二,便有再三的理由。
若他想萧逸君活在他身后,所做的事情便轻松得多了,亦无需多此一举将其收入门下。
收徒讲究的是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修为高低倒不甚要紧,心性为上。
观道,观道,看底下人心起伏,云卷云舒,又何尝不是一种观道?
处处为道,处处观道。所观之道虽说不同,可勘破本心,逆行追溯,最后道路所指之处何尝不是道的源头?
“我?”萧逸君一愣,说道,“再看看吧……”
得益于介融的细心栽种,那株桃木长势格外地好,时而枝叶齐齐舞动,如奏词曲,仿若生了灵智。
介融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册书,握在掌中,无风自翻。
世间有风,其名和煦。
掌风的神灵与雨师一般,是三界古老的正神,其府邸同样是位于睟玄天的扶摇宫,与雨霖宫相毗邻。其主官风伯失踪多年,其缘由天庭虽极力掩饰,可亦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大秘密。
外界传闻,风伯是为一段情缘,犯下天条,贬入轮回数十载。
与风伯红线未断的女子在昔年一场战役中不慎身陨,风伯拼了大道根本不要亦护住其一丝真灵不灭。先天神灵的命格本就难寻,况且那入轮回温养的真灵连一魄都算不得,除非某位掌管神灵神格的大人出手,否则几乎寻觅不得。
早年在轮回温养数万载的神女生而知之,灵台神灵觉醒,被守在水月镜前的风伯知晓。不顾天条,偷偷下人间与那虽是凡人之身,其实已成神的女子再续前缘。
天帝的意思是明面上做做意思即可,毕竟风伯论起资历来实在过于古老,功劳苦劳皆不一般,入轮回数十载,堵住悠悠之口也就是了。若是风伯肯,随便功德簿上的一笔功绩都可消去,甚至请求天帝让女子担任一宫主官都未尝不可。
只是风伯不愿领受,更不愿开此先例。如非时任天帝极力挽留,风伯都是舍了官职不要,亦要与那女子厮守人间。那份天庭与各方神灵最初签订的文书,本就言明,来去自由。
介融握着书本,当真为小徒弟操碎了心:“离乡也好,寻乡也罢,你肯出去走走为师都很欣慰。见识一番人间风光,阅尽那天上书文,也是不错的。你若愿意,为师陪你走走也无不可。”
萧逸君愕然,问道:“我怕你的身子……”
介融猛地一阵咳嗽,一向爱惜书本的他气得将书往萧逸君砸,气道:“你死了,老子都死不了!”
萧逸君接住后好不尴尬,赶忙起身帮介融拍背。
“所以您老人家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萧逸君再次补刀道。
摊上这么个徒弟,介融顿感心累啊,气得气不打一处出,怒道:“老子要死了,你满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