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的好运气似乎用尽了。长江上越来越多专业打捞队，还有到处都是的采砂船，越来越严格的法律监管，他在江里除了尸体什么也捞不到了。他的钱用尽了，以前酒肉朋友也嫌弃他身上捞尸人味道和他断绝往来，老婆也和他离婚了上岸了，弟弟也离开趸船，老陈和他的父亲守着趸船过着没有明天的生活。

　　老陈顿时觉得人生没有意思，有一天晚上，他喝醉酒，就跳到江里面去了。模模糊糊间，他顺流沉到江底下，就在唐家沱里打转转，足底是柔软的沙滩，周围一片光明，却没有一片人影。这个时候他看到以前打捞起来的女青年向他缓缓走来，长长头发遮住了秀气的脸，老陈并不害怕，他见过太多太多的尸体。女青年说，缘起性空，老陈你阳寿未尽。然后女青年托着他的脚踝就将他送到江面。老陈在长江上整整浮了一夜。他沿江而上，从唐家沱到朝天门，再到石门大桥、磁器口一直到井口嘉陵江段，他清清楚楚的记得自己怎么漂上去的，全身不动，一直到早晨一个在河边洗衣服的大姐看到一具男尸体浮在水面，忙叫周围几个钓鱼佬来看。看着站在岸上的众人，老陈口不能言，手脚不能动，最后被赶到现场的110警察拖上岸，老陈只能转转眼睛，任由众人将他送到医院。

　　老陈爸爸也喜欢喝酒，喝完酒还喜欢坐在船头吹风。有一天夜里，父子两做了酸菜鱼，又喝两盅，喝高兴了，老陈爸爸突然说，陈家先人是湖北麻城孝感人士，家里世代务农，清初康熙年间，听说四川是天府之国，因为明末战乱，人丁稀少，田任耕，房任住，官府还出路费。于是卖掉房产就往四川赶，等到了重庆府，才发现先到移民早已跑马圈地，后到者身无片瓦，盘缠也用尽，于是就在唐家沱上租船打鱼。后面打鱼的人越来越多，鱼获逐渐稀少，陈家人在清末民初开始从事捞尸职业。老陈爸爸痛哭流涕道，这个职业养活我们四代人，从祖爷到爷爷，到我再到你们，但是也害了我们家四代人。不算掉到江里淹死没成年的，就是成年的家里男丁，每一代都有人要死于非命，不是仗着发大水到江里捞浮财被江水冲走，就是害病夭折。捞尸这碗饭不好吃。你弟弟离开是对的，老陈却沉默了。

　　老陈爸爸年级大了，活动不方便，有一天，老陈上岸买东西，回来就不见他爸爸，沿着长江一路找到唐家沱，都寻不见。人说是冲到峡江流到湖北宜昌去了。老陈兄弟两寻了一月，爸爸尸首不见，没有办法，只好把爸爸平常衣物，在挂榜山下寻找一个地方，草草安葬。

　　老陈老了，睡眠很少，常常晚上也坐在船头。有时周围有货船、采砂船还有渔船翻了船，他都开着救援艇，打着探照灯去救人，在江里救起很多人。有人的会敲锣打鼓送锦旗，有的人会送烟送酒送腊肉腌鱼，他都不拒绝。也有人悄悄的走了，他也无所谓。

　　有时还是会捞到死尸，一天中午，老陈远远看见江上漂着一具女尸，为什么是女的呢?因为她面朝上，男女分阴阳，人体背腹也分阴阳。男人落水后浮起来，往往是背朝上；女人落水后浮起来，往往面部朝上。老陈开着救援艇离尸体越来越近，他面色惨白，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他的前妻头发蓬松的浮在水面上，颈部有一道明显的勒痕，两眼圆睁，死不瞑目啊。老陈不忍心用铁钩去勾，他跳下水，用麻绳套着女人的手腕，慢慢的把她拖回曾经的家，系在趸船的船舷下，然后战战兢兢的爬上船，给水上派出所打电话。

　　陈伯是什么时候死的不知道，在一个阴冷的下午，小陈路过我们诊所，如释负重的说道，他大伯在一个晚上死于心力衰竭。新招的捞尸人请和尚给死去的老陈做法事、放焰口，我也受邀请去送老陈一程，觉得和尚吟诵的召请文不错，故而记录下来以超度所有亡魂：“近代先朝，帝主尊容位。勋戚侯王，玉叶金枝贵，宰执中宫，彩女嫔妃类。梦断华胥，来受甘露味。国士朝臣，经纬匡时世。牧化黎民，未遂忠良志。失宠怀忧，嘀降边邦地。恋国游魂，来受甘露味。武将戎臣，统领三军队。接阵交锋，锣鼓喧天地。北战南征，失陷沙场内。为国捐躯，来受甘露味。学古穷今，锦绣文章士。映雪偷光，苦志寒窗内。命运蹉跎，金榜无名字。郁郁幽魂，来受甘露味。割爱辞亲，早入空门内。访道寻师，只为超生死。暑往寒来，不觉无常至，返照回光，来受甘露味。羽服皇冠，早发修正志。炼药烧丹，养性还元气。苦行劳神，指望登仙位。莫恋形魂，来受甘露味。孝子贤孙，义勇忠良志。烈女贞妻，视死如归去。仗节忘躯，千古留英气。耿耿灵魂，来受甘露味。女道尼流，身住黄金地。鸾凤缘空，不染人间事。未了无为，流浪虚生死。清净幽魂，来受甘露味。地理天文，医药阴阳类。卜卦占龟，风鉴并星士。报吉谈凶，难免无常对。舍伪归真，来受甘露味。坐贾行商，种种经营辈。艺术多能，贸易求财利。背井离乡，死在他方地。旅梦悠悠，来受甘露味。犯法遭刑，牢狱长幽系。负命谋财，债主怨家类。恶疾天灾，冻死饥亡辈。速离黄泉，来受甘露味。马踏车伤，墙压身形碎。鬼击雷轰，自刎悬梁缢。水火焚漂，虎咬蛇伤类。九横孤魂，来受甘露味。饮血茹毛，生长蛮夷地。负债尝劳，婢妾并奴棣。喑哑盲聋，残疾无依靠，受苦冤魂，来受甘露味。大施门开，荐拔孤魂辈。祖祢先亡，五姓怨家类。八难三涂，平等俱超济。仗佛光明，来受甘露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