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师抬着头没有说话。
他的摊位正好在路灯下,略微有点昏黄的灯光总是会带着一点旖旎的氛围,在这种氛围之下,情感总是会被放大一些,会被搅和的粘稠一些。
也不知道方老师是在回忆自己的过去还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悔,总之这个状态下的方老师,他的身体看起来装载了太多的愁绪。
他算是在发光,但是看着又不太像。总之光板在他的身上不停的洒下,贴合而又剥落。
原因可能是因为他蓬头垢面的样子,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坎坷不平的命。
他觉得自己和李福很像。但是也只是他自己看来。
方老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大体上无非就是在剖析活着的思想内核和精神表达。
但是归根到底他还是说到了自己的身上来。
“我现在大体上也能用活着来定义了。”方老师说的有点口干,掏出了自己的玻璃杯喝水。
陈清他们看到玻璃杯上写着某某学校的模样。再联想到他之前的身份,总觉得他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放不下过去的感觉。
“人本身就是矛盾的。”老田想起来之前和陈清聊天的时候,陈清说的。
“他们往往想做什么,但是又不会去做。做了又会懊悔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这么做。
人始终都是会在懊悔当中度过,虽然说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但是归根到底就是几个词语组成:早知道,如果,要是……”
“后悔吗?”陈清又问了一遍。
方老师没有说话,但是他的呼吸很粗,粗到了如果说在冬天应该能够看到呼出的白气有悲伤这种情绪那么粗壮。
所以其实是后悔的。
陈清解读出来他的潜在表达。
他没有接着问下去,比如说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选择重新做出这个决定吗之类的问题。
一个消极避世的人,他的内心有且只有两个字:逃避。
他思考问题的角度是不一样的。或者说推动他处理问题的原因就是如何去逃避。
这倒不能说是懦夫,只能说来源于内心深处的一种无力感。想改变但是改变不了,于是就逃避。
看着有点语无伦次的方老师,陈清没有接着刺激他。等他平静下来了,陈清说到:“其实你不能说像是活着。”
老田颇为担忧的看了一眼陈清。这样一直都刺激下去不太好吧。万一把人家整的暴走了,那个玻璃杯说不准就会朝着脑袋上砸过来。
到时候就不是像不像活着的问题了,而是能不能活着的问题了。
很显然,老田的担心不无道理。方老师原本稳定下来的情绪又一次被点燃。
不过正当他要起身不知道要干什么事情的时候,陈清又说了。
“我觉得有另外一句话更适合你。”
这句话陈清一直都准备着,随着聊天的不断深入,他似乎感觉到这位方老师身上的某些气质和那位主人公开始产生共鸣,甚至两者趋近于一模一样。
“对你来讲,那种生活并不是牢笼。更像是一座围城。”陈清继续说道:“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
方老师停下了动作,而原本想要起身去挡住方老师的田守义也停下了动作。
方老师的身子在颤抖。
他感觉遇到了知己,同时又为这句话而感到深深的痴迷。
田守义则是不一样。
当然,他也在颤抖。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刚开始见面的时候会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了。
他从李大爷身上剥出了活着,而后现在在这位叫做方老师的人身上剥出了什么。
大体上,在田守义的眼中,陈清似乎更像是一个喜欢去解剖人灵魂的医生,解剖一些东西,获得一些东西。
那么这次是什么?围城?
田守义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又一场盛大的场面在朝着他招手。
其实一般来讲,一句话的醍醐灌顶效果远远要超过一长段或者是几天的思想工作。
但是这件事难就难在能够达到醍醐灌顶程度的一句话少,这就好比扫地僧也少。
但是方老师觉得他遇到了。
他现在看陈清的眼神像极了当年众人看扫地僧拯救世界的眼神。
自从陈清说出那句话围城的话之后,方老师就一直陷入了循环播放的复读机状态。
每念一句,他看陈清的眼神就会炽热一点。
看了几眼之后,陈清直接被他看毛了。
田守义一脸暧昧的凑到陈清的身边,脸上堆砌着他用尽全力调动脸上肌肉做出来的最为真诚的表情:“这句话,我从来没有听过。难道是新书?”
作为从业多年的编辑,他很明确的知道陈清这句话的含金量。
这是一个很恐怖的改变,因为他给了一个围城的设定的同时又把所有人的思想状态表达了出来。
什么都可以是围城。
人们所追求的,人们所唾弃的,这些东西在所有人的精神荒原上都是一座座围城。
人们追名逐利,就是在追求一座座的围城。
而当他们获得了之后又是一阵阵空虚。
而后就这样,在城内看着城外的人往里面钻,同时又看了看自己身上捆绑的枷锁,痛恨自己无法出去。
老田觉得这应该是一种对思想状态的重新定义,也可以当做一个普适性数学定理一样去解释世间一切的行为和思想驱动。
总之,他切切实实的看到了一个盛大的场面在朝着他不停的招手,活者现在多少了,他记得应该要破五百万了吧。但是五百万还没有结束,也许后面有六百万,七百万……
起初还在担心陈清是不是只是昙花一现,但是现在随着那句话的脱口而出,老田觉得这个世界的文坛大体上真的要重新被定义一波,至于什么五百万,七百万的,还管他干什么啊。文学方向都被自己捏在手中了,发行量什么的还需要在意吗?
老田越想越兴奋,抖动的幅度更加剧烈了。他越是琢磨越是觉得玄妙。越是觉得玄妙就越是觉得陈清不一般。
“所以,什么时候交稿?”老田有点迫不及待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