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内所有人突然集体沉默。

　　不可否认单凭目前掌控的这些并不足以彻底认定事实，但在场的都是专业的，他们从最初其实便早就有了自己的判断。

　　别的暂且不提，李青山情急之下说是他把老伴儿推下楼的，可他压根就不具备把老伴推下楼的能力。

　　“现场都已经看过了，老两口的房子是租的，房东在阳台装了防护栏，这东西最初存在的目的是怕孩子乱爬掉下楼，以及防贼。”

　　老苗满脸严肃说道：“虽然他们隐藏的很好，但技侦那边得出的结论是阳台防护栏明显有撬动痕迹，除此之外，李青山如今已经是86岁高龄，以阳台防护栏与阳台自身高度，就算他老伴儿丝毫不挣扎，他想要把他老伴儿抱起来从顶楼扔下来也是无比吃力的一件事。”

　　“而如果按照李青山自己的描述，是因为他老伴儿不允许他喝酒两人发生了剧烈争吵，然后他才把老伴儿从楼上推了下去，那么他老伴儿生前就更加不可能没有任何挣扎。”

　　“我们已经做过多次模拟，以我正值壮年的年纪想要把一个跟死者身高体重差不多的人从阳台一把推下去都根本不可能做到，他李青山以86岁高龄想要一下就把他老伴儿推下去，这纯粹是无稽之谈。”

　　整个会议室再次变的无比安静，所有人都在沉默着抽烟。

　　“咳。”

　　副局长老龚主动接话道：“李青山的子女联系上没？那边怎么说？”

　　老苗捏了捏眉心，深吸了一口红塔山，沉声道：“大女儿已经六十开外，一开始说是重病卧床过不来，后来说是在儿子家忙着带孙子，最后就差没直接破口大骂，说老两口偏心眼里就只有小儿子，说她已经跟老两口闹掰二十年，老死不相往来。”

　　“小儿子吱吱唔唔，说是他那未过门的老婆嫌老公公杀了自己老伴儿简直不是人，总之千言万语一句话，就是来不了。”

　　“现在的问题是，接下来咱们到底应该怎么办？我估计大概率要砸手里了。”

　　李东嘴角剧烈的抽搐了一下：“我跟老苗的判断一致，我也觉得李青山估计会砸咱们自己手里，咱们恐怕要早做准备。”

　　刑警队那边过来参会的年轻弟兄坐不住了，冷不丁插话道：“李青山从一开始就承认自己杀人，而且这事儿或多或少跟他有直接关系，甚至还有骗保嫌疑，只要咱们继续查下去，再加上李青山的口供，撬开他的嘴巴并不难，我不明白，这事儿到底有什么难办的？”

　　老苗笑了笑，扭头冲李东说道：“这位是谢凯，小谢是新来的，还年轻，跟你前几年刚参加那会儿一样对吧？”

　　刑警队的人平时更多是只跟大案，他们办的案子更加重要，但与此同时他们面对这些事时的处理手段也就更直白些。

　　“我当年可没他这么愣头青。”

　　李东回了老苗一句，然后扭头面向谢凯，问：“你刚刚说的这些其实我们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案子接下来这案子的侦查方向其实已经非常明了，但你有没有想过，案子好解决，可人，又到底该如何处理？判刑吗？可判刑之后呢？”

　　谢凯反问道：“我知道他的年纪已经超过75周岁，可那又怎样？咱们把案子弄清楚送检把人移交不就行了？他杀了人，凭什么不能判刑？”

　　已满七十五周岁的人故意犯罪的，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过失犯罪的，应当从轻或者减轻处罚。

　　已满七十五周岁的人，不适用死刑，但以特别残忍手段致人死亡的除外。

　　“问题就是，你把人移交给谁？判刑之后，又该判给谁？谁来接管？”

　　李东抽了口烟，继续问道：“人不可能一直留在刑警队，刚刚李青山就已经一直在吵吵着喝酒，你说移交，可谁敢收？”

　　“不管是监狱还是看守所，李青山这个年纪一旦进去，那就是位祖宗。”

　　“没有酒他绝食，你怎么办？”

　　“他这个年纪本就经不起折腾，如今又受了这么大刺激，稍微有点不合适就得送医，钱谁出？”

　　“这还只是最基本的，如果，我是指的如果，如果他万一死在监狱或者看守所或者直接死在咱们刑警队，你有没有想过后果是什么？”

　　“先不考虑上面领导势必要追责，你信不信，李青山那一双儿女现在对他不闻不问，可李青山但凡是在咱们手上有个好歹，他那些孝子贤孙们，会一股脑冲过来天天堵着门哭丧？”

　　“到时候媒体一拥而上，口诛笔伐，你确定咱们能妥善处置？就算咱们在整个过程里真的没有任何过错，你觉得媒体信吗？老百姓信吗？”

　　“破案简单，判刑也简单，可问题是判了之后，这样的人……哪个监狱敢收？”

　　谢凯涨得满脸通红，李东这番话明显跟他平时学的看的不一样。

　　老苗吐出一口浓烟，满脸无奈道：“平时不出大事儿咱们已经整天忙的跟孙子一样，真出了事儿很少有人会真的站出来替咱们干事儿的人说句公道话，这才是咱们基层目前最大的困境。”

　　“执法为公，执法为民，执法要严，这些都是应该的，可咱们干完咱们应该干的，可然后呢？这事儿要是处理不好，咱们半个会议室的人都得挨处分。”

　　“这身警服并不是万能的，案子必须要破，但事儿也必须办的周全些才行，不是我们把人想的太坏，不是我们心眼多心脏，我们也想干净纯粹就只专心破案，可这些年我们遇到过太多太多类似的事。”

　　“小谢，你还年轻，你可能会觉得是我们这些老油条把人想的太坏，可事实上我跟东子也不想这样，我们也更想刚正不阿眼底不揉沙子完全严格按照法律法规走程序，可是然后呢？现实真的允许这样吗？”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们单位有位老同事干了三十几年警察，一辈子兢兢业业，前阵子就因为这么一个差不多的事儿，硬生生被脱了警服，他觉得窝囊，整天喝闷酒，他儿子觉得不公平来讨说法，结果来的路上出了车祸，我们这位老同事去医院照顾出了车祸的儿子结果自己也跟着一病不起，右半边身子瘫痪，偏瘫，现在爷俩一起坐轮椅。”

　　“这是今年年初刚发生的事儿，可你觉得我们能怎么办？我们还能怎么办？我们只能就那么看着！看着他爷俩一起坐在轮椅上掉眼泪！看着他们爷俩坐在轮椅上发呆！草！！！”

　　“执法为公是好事儿，对工作有热情也是好事，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更要保护好你这样的年轻人。”

　　老苗起身拍了拍谢凯的肩膀：“别看了半拉电视剧就信以为真，那玩意大多数都只是某些人没的写了故意上价值，快意恩仇的大侠是很痛快，可侠以武犯禁，从古至今所谓的侠大多数都是最大的社会不稳定因素。”

　　“而且我们不是侠客，我们是警察。”

　　“但归根结底我们也只是一个小小的一线基层民警，我们跟普通人并没有任何本质区别，我们不只是要会办案，我们还必须要学会在把案子办好的同时保护好自己，你还年轻，不着急，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