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谢晖与林啸一场恶战,早已气衰力怯,用花灵姿送他的宝剑狠命撑着雪地,勉力走到野亭中坐了,抬眼看时,见小五的人和乔玄卿的道众,早已不辞而别,自个儿退去了——不是众军不讲情面,小五和乔道长分属两派,小五以为乔道长和谢晖都是泠国人,自是一派的;乔道长以为,谢晖这么执着救那小五,定是改了心意,效忠炽国,为花远卖命——所以两家都悄悄吩咐自己手下,不可过分偏帮谢晖,要远着他些!但两人又不约而同都派人去帮了,这是因为两人实在都欠了谢晖的情——乔道长的师兄金玄,为了报复花远,研制了此消彼长酒,想对付的是和花远有血缘关系的人,却无意中把谢晖给牵扯进去了;而乔玄卿本人呢?为了给他师兄报仇,竟把摽梅手教给谢晖…这摽梅手剑法,是花远唯一爱妻、花远三子一女的生母柳初雪的成名剑法,当初正是由他的师父传给金玄,金玄传给初雪,他则是在一边陪练,向金玄偷学的!当初,乔玄卿自称谢老,教他这套剑法时,就是想利用他接近花远再对花远不利!他和谢晖往日了无联系,一见面,见他底子好,就把他当棋子用,可不是对不起他吗?
小五就不用说了。从没亲近过谢晖,从见面,到这次受伤之前,快六个多月时间,两人都没怎么说过话,而且,自从小六死心塌地投了谢晖,他也没少在背后反对过!这次自打用内力偷听了谢晖与那泠谍严俊的话,他更是铁了心要告他,受伤前还派了梁方递了一个可能害他送命的密书…小五也仔细想一想,谢晖每次打仗身先士卒,在战场上不仅不曾见他害过一个人,反而先后好几次救了好多人!自己一受伤,就更欠他一条命了…小五忖道:“难怪小六成了谢寿了…唉!我要没听见那些话,今日即便在死之前,也愿投在他门下……”
话休絮烦,我先不表梅亭里的谢晖、亭外的灵姿,暂且先说这花远和金玄师兄弟俩及柳初雪的这段旧事!这说来话长,且说这柳氏女有娈生姐妹二人,长名初雪,次名溶雪,皆是清丽绝俗,炽国太师望族闺秀的出身。柳家二女儿溶雪,被锦悠皇帝觊觎不成,最终自己作主,嫁给了比她大十几岁的薛晚舟(秦暮),可怜最后被陆忠所杀,连儿子也失了。
初时,炽国先帝,先看上这初雪,柳太师大喜,将女儿送进宫“待年”。先帝为拢络花远替他打仗,对着美人空呆四天,砍去自己一截小指,把这初雪送给了花远——谁知当年才二十岁的花远,和这个美人一见如故,恩爱无比,从此几起几落,死心踏地帮先帝打江山、料理琐事,那根子全在这事情上头!一晃花远夫妻的好日子,就过了六年。这年冬天,梅花大盛,他俩的小女儿灵姿也出生了。
可是,看官说这事和金玄他们有何关联呢?唉!这金玄,从根上说,他其实也是炽国人!当年,他在炽国当道士,初雪夫人小时候身体不强,柳太师听了别人的话,送她入道去练练剑,好强身健体!就这么着,金玄教过柳大小姐武功,后来金玄七十多了,柳初雪小姐也嫁给了捷王,按说两人各走各路吧?没有!那金玄后来,研通易理,讲话预言甚为灵验!一来二去,泠、炽二国都有了他的信众!他受锦悠帝之约,跑到泠国桃都山一顿讲道,天下成名!画像传的到处都是!柳夫人一见金玄的画像,就在花远王爷跟前说,这个金玄是她师傅,也帮着吹嘘他是如何如何厉害!26岁的花远,当时也是野心作祟,命心腹传来了金玄,一连十天,用国士之礼待着!
谁知道,第十天,这个金玄,不知是多灌了黄汤,脑子一时糊涂了怎的,酒席筵前,他竟然当面对花远说,说他以后会死于“女祸”!这花远王爷是最专情的人,听了这个话,气得当场拂袖而去,从此对金玄就冷下来!谁知道,花远还来不及叫金玄卷铺盖离了炽都,自己府里出了大事——柳夫人产后得了急症,泠国已无人可救!
这时候,热心肠子的金玄,看小时候教剑法的情面,出面推荐他师弟玄卿出手救命——玄卿道人用尽办法,也没救得了夫人!花远抱恨终天,怨上了玄卿,要追杀他,玄卿狼狈不堪跑去泠国,躲上了泠境的青峭山!那金玄这个时候,说要给玄卿补过,帮王爷分忧,说还要告诉他一件天机!那便是:“千万勿急于嫁女!君将来,或将亡于女婿之手!还有…该来的,躲不掉,您必将身登九五,享五年帝王之运……”
花远失了爱妻,本就痛彻心扉,又想到五年前,好兄弟秦暮出事,先帝已经猜忌了花远,如今金玄又说此等妖言,分明是把他往死路上逼…花远恨死了金玄!大骂金玄是妖人!后来,金玄连夜逃回桃都山,从此绝口不提自己是炽国人,还留下此消彼长仙酒,为的就是报复花远对他无礼之恨;可是,回来炕头还没暖呢,他就被人给抓了,后来就再也没有露过面——玄卿得知消息,从此恨上了花远,直到现在,这误会解了!原来,花远恨金玄不假,可花远抓回金玄囚禁这条消息,却是有人别有用心,故意放出的谣言!乔玄卿现在打听到,当年抓走金玄,并扣下他将近二十年的,其实可能另有其人!
这事暂且搁过,再说谢晖打得腿已虚软,只得以灵姿给的一柄青霜剑撑着雪地,才挪到野亭里坐了,灵姿见了,不觉担心他的安危,也随了进来。那谢晖见了灵姿,本来因她身份高贵,应该要起身给她行礼的,如今他却也不行礼,手扶亭柱斜靠坐着,默默看了她一瞬,见她腮上到耳下,有一线长长的细口子,心知是林啸射她留下的,不觉又心疼起来!谢晖冷冷地将目光躲开去,向下瞧着雪地,一瞬复又狠狠盯了她道:“郡主做事好没分寸!这种危急之时,你丢了亲爹,到这儿做什么来了?”
“我…我还不是为着你!你还埋怨起我来,我问你…谢晖!若没别人赶过来,你预备一人抵敌林啸的八十几个兵,你这就叫有分寸?”那郡主豪气上来,扳过谢晖的瘦肩膀,假意怒道:“看着我!你是畏罪寻死呢吧?”
谢晖看向她的眸光,禁不住软和起来,眉目间忧色尽显,推托道:“林啸以前多次出征,和炽国交战过,当年到烛明城放火的也有他…我……”
“那…阿晖……”花郡主眸中含着笑意,极尽女儿态温柔地瞧上谢晖的脸,眸中的光彩迷离,看得阿晖的心猛颤一下,脸烘烘的烫了起来,花灵姿靠他近些坐了,笑道:“你以往剑法那么高,人也那么威风,出手连一滴血也不染衣的,这回怎么这么狼狈呢?”
谢晖不敢注目灵姿,望向手边那暗红亭柱,叹道:“我输了…耐力不强,实在打不动了,兵器也被他削断…郡主…林啸只要再攻过不了十合,我就必死无疑……”
灵姿又幽幽的问他:“谢参军!既输了,你就该跑啊…为何还死扛着与他对打呢?镖袋已空,没了兵器,若不见我,你还拿什么和他打呢?”
谢晖也藏不住了,眼泪止不住就颗颗落了下来,话音也急促了:“我预备射他几箭,再不济就上去和他拼命…反正…是我在路上听了你的信儿,非要改了主意来找你,如今不能带你回去,还连累坏了小五,我也不预备活着了…我…我恨死了林啸…我非要杀他不可……”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参军…除了烛明城的事儿,林啸他到底和你还有什么过节…但为何你方才明明一剑就可以直取他前心,却只在他左小臂上少许留个记号呢?”
谢晖轻声揶揄,找个由头说道:“郡主莫再逼问,这是男儿间抢江山结下的恨,和你没半点干系。”
花郡主又俏皮地看了谢晖,正色道:“你伤了那贼,也算给我报仇了。你是不知!林啸刀法好,枪法也强!除了我这腮边、耳下,那日我头皮上也吃了那贼一枪,至今血痂尚在,以后不知会不会成秃子呢!唉!”
“那可要紧!你…你给我瞧瞧…你啊…那日我就曾叫你别学男子抢江山…你……”那谢晖嘴上不说,脚边早又挪了几步,贴了她坐了,伸了两手抚上她的头,就要去看她头发间的伤,花灵姿道:“这些时日,早已好了。你看,额前发间不是留了个白癍痕?”
“哪儿呢?给我瞧瞧……”谢晖拨开灵姿的顶发细看时,那灵姿就偎在他怀里去了,对他道:“阿晖,你是不是为着我才要杀林啸?我在屋里也没听真切呀…不论你是不是为我,我却真是为着你才出来的。父王派薛居善大将军去送那周、孙二将军的家人,薛将军一路上听说,敌国派了个人打入了我军,秦总管一听就疑上了你,我又和他争了几句,跑出来就想找你问个清楚!你老实说,泠国派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就是我…你信吗?为这个,你就千里追到这儿来问我?泠国连吃败仗,黎老将军也亡了,他国君臣随便到我国地盘散点子闲话,被薛将军听去传回前线,秦总管是谨慎从事要查究于我,本也无可厚非!可在我军中朝里,像我这般年轻的效命于国的人,都算上没有一千也有五百!我们都是细作不成?那半点实证也没有的事,我本来几句话就能辩明,你却也为着这个来疑我?”
灵姿急着接口,半是焦虑半是撒痴,望住了谢晖亮盈盈的狭长凤目:“别人我不管!阿晖!我只要不是你…阿晖…若你真是那个人…你便快走…我纵叛了我爹、负了皇上,也不舍得杀你的!因为…因为…我只问你,你到底是不是那个人呢?!”
“不是…真的不是…你知道,我是从招贤馆上来的,在朝里没半分根底。可我心里偷偷存下你,又不敢露出来,怕人家笑我一个草芥般薄命之人,竟还不知天高地厚想当郡马爷!就为这,我战战兢兢在军中捱日子,每日躲在背人处苦苦练功,就怕一日不练着,疏失了武艺,文才也被人压了,你爹瞧不上,叫我每日不好见你…我更怕你瞧不上我…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杀林啸,为何到他跟前去讨死…我……”谢晖带愧含怨就势拥了灵姿,是真是假自己也辨不清了:“我自在牢中见你一面,心里实在难以抛了你!那林啸说,他已把你害了!我便打定主意和他拼命,压根儿就没准备活着……”
谢晖说得动情,那灵姿听得失了神。一时间,那位教了她十三年兵书战策的恩师,小时候抱她哄她的秦伯伯,在她心中的份量也减了不少,灵姿扬了脸,态度桀傲,丰润的鹅蛋脸上全是幸福放恣的狂态,她的水灵灵美目中注了深情,望了谢晖道:“我知道了!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其实,阿晖,你知道吗?我早在当初你在招贤馆写那篇投军文章的时候就注意上你了。你在武试的时候,一箭射下一对大雁,我当时坐在黄绫车后,也就更注意你了。后来,秦总管和我说你演武不顺利,被周太后关进了天牢,我就立马想着来救你了!后来,我见你有如此大才,生得又这般好,便对你动了心,谁知你偏又在洛川关救我,叫我如何能无动于衷呢?我以为只有我一人这样,谁知你心竟和我一样!你知道,你战那林啸的时候,我为什么不早点出来?不是因为我疑你!是因为,你在我心里,是擎天玉柱一样的人,是最可靠的,我怕早出来会分你的心啊。谢晖!从今以后,你做出泼天事来,都有郡主我在!我有父王所赐祖传青霜剑两股,今已送你一股,愿它永远为你护身!便是秦总管,也不得伤你分毫!”
谢晖也自身边掏出旧日那张郡主的小像出来相赠了,一时热血上头,对月赌咒般言道:“郡主…阿灵!青霜剑虽好,却是个凶器。并非你女儿家该弄的东西。你既这般说,我也送你个一文不名的物件。阿灵,今儿是个大雪天,只怕…你乃金枝玉叶我乃微末之人,你以后若反目无情,将我一旦弃了,只如这风息雪止,一旦消融,一点痕迹也无!……阿灵,我是铁了心不负你,否则叫我宝剑当胸,不得善终!”
灵姿接过了画,见那画是旧的,心里知道他也确实动了情,好生得意,脸上却故作骄矜,端然道:“看你平素是个稳重的人,不想今日一时冲动却说了这等话来!古来负心的都是男儿,我又何必发什么誓?你若不信我,咱俩现在散了,免得日后相欺!”
二人在梅花野亭月夜立誓,赠了宝剑、小像定情,又怕此地无名不好作证,那灵姿便要谢晖现写个亭名出来。此间没笔墨,谢晖便以剑作笔,在那木匾上刻下“灵晖亭”三字,双双跪在这亭前拜了月里嫦娥为证,这才引出这《恩仇侣》的正篇故事来!正是:情到深时自转诚,诚至极处不惜身。当年鸳侣赠剑客,他年何处栖双魂?
闲言少叙,只说二人叙了别情,谢晖满腹惆怅,又说起小五之事。灵姿正色道:“只有一条道走到黑!先试了我,再多试些人!我就在这亭中刺血验过,免得回去叫小五知道不好!”谢晖便只有依了郡主,在亭中取血,又用药剂试了,谁知她与小五的血象竟是相合!谢晖大喜,挽着郡主笑道:“好了,好了!五公公命大,我也心安些了!真真多亏郡主你了…灵儿!你可是福星…是我命中福星呐!”
且不言二人说起花远无碍、小五可医,自己心里的情衷也算说开了,如此就有不尽的欢欣喜乐,上青峭山也觉得脚步轻快不少呢!小五得了灵姿的血,也慢慢好转起来,可是,小五此时却不知,因这场伤病,他以后便不能动武了!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待我再说一件事,便是这玄卿年轻时的事儿——捷王怨他治不好柳夫人,一直深恨于他,哪里知道,乔道长也是冤枉的——当年柳夫人带了胎毒,发作厉害。群医无计,玄卿提出这换血养命之法,却因柳夫人血象奇异没有成功,也不能全怪玄卿呐……
毕竟下文花谢二人与小五离了青峭山回转顺城去瞧花远景况,后文又是怎样发展,顺城敌兵又当如何,其余洛川关后十三座城池并金凤山及泠都冷枫城,这十五处归属如何,炽军之中,还将招入何人?种种详细演绎,均在后文书中,看官安坐,听我一一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