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如霜,神骏关前,四大偏将领人出关,那萧明早随右将军手下入城去了。可怜谢晖一人与泠国六百多人对战,已是万无胜算。正当此时,万不想自他身后杀来一路人马,为首之人相貌堂堂,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双亮目藏英气,圆脸常含慈和之意。脱去宦者宫帏装手,换上古银锁子铠。身骑电目乌龙马,手握九扣金环刀,曾是阵上冲锋将,充作好友身边人。此人正是大总管秦暮!
秦暮领人打马向前,只如砍瓜切菜一般杀败众家偏将,也不言语,掩护谢晖撤离,秦谢二人突围多时,景将军听了锦悠帝的话不追,故而二人暂时平安。秦暮道:“我以往对你猜疑过,还为了你的身份与郡主争论,几乎坏了我们师徒多年的情份!谢参军!记得我曾吿诫过你,似你这等人,只要心正了,走下去,便可前途无量。不想,你这人果然心怀异志,和我等不同心呐!小子!你走歪路了!今日才知,你竟真的是个两面三刀的谍者!你以为你收伏小五、小六,骗得郡主赠剑,你就能瞒过老夫?你万万想不到,把关兵卒中,有的是老夫的门生!老夫今日,靠着门生报信,终止寿宴,声东击西,果然亲自带人尾随你和泠帝到了神骏关下,你还有何话说?!虽则王爷不在,老夫岂肯饶你,放你再去祸害郡主呢?我这回救下你命,并非是想保你,只是想要郡主亲眼看看,你这小人的真实嘴脸!你看刀吧!”
谢晖一生高傲,然而坐在宝马上,却是前所未有的谦卑。看着秦暮举刀来战,他却丝毫不敢拔剑隔挡,只落得手按宝剑温言求告道:“秦总管!我谢晖自投靠王爷以来,以前确实有不到之处。但如今,时移事易,您姑念我年轻识浅,看在郡主赠我宝剑,我二人情深难舍的份上…总管!您饶赦了我吧!”
“谢晖!你这狡猾诡诈的小子!我念你虽为谍者,也为我方歪打正着立了一些功劳。本总管可以做主,在王爷回来之前,我放你走!你速速离去,一旦我心意转变,必取你命!小子……”秦暮圆脸上也见泪痕,他悄悄转过脸,抬手一擦,冷然说道:“小子!我是那么欣赏你,可你竟然心怀异志,真真令我寒心呐!”
谢晖听了这话,也顾不得许多,料想他是天生情种,此刻心有乱丝缠缚,挣脱不得,拨马向前几分,幽幽泣道:“总管!谢晖断断不会在此时离开炽国!我已在月下盟誓,我答应了郡主,要永远伴随着她,此生绝不会离她远去!老总管!请您不要赶我离去!”
秦暮虎目蕴泪,神情凄惶而绝决,花灵姿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的亲子失落,自己的身体又遭先帝摧残,这么多年,情感上无所寄托的秦暮,早已将花郡主视若己出,他有多爱灵姿,就有多恨谢晖!如今一腔恨意变作了疾言厉色,秦暮含着怨气,一手举刀向前,一手勒紧马缰,咬牙怒叱道:“死到临头,你还不识进退,竟还敢胡言乱语!你这般巧舌如簧,再加这副害人的相貌,也不知可曾一样骗过别的什么女子?但你这人所报履历,竟连名字也是假的!你承名师,十八岁时早在泠国考中进士,殿选中了头名状元,军中六年多有历练,这些我手下之人早已查实报我!陈道将军,是死于军机泄露,他的死,怕也与你有关吧?我军夜袭顺城不成,是何缘故?这些是老夫知道的,老夫不知的,怕是更不少吧?!我因爱才,从不曾向别人吐露半句!郡主要是知道,与她赠剑许婚的人竟然连真名也没有告诉过她,她还会接纳你吗?!”
“我自考中功名,投身军旅,临到炽国时,主上还封我御史之职。我岂不愿留在本国兢兢业业,努力一场,图个顺遂仕途?可,花远王爷兵锋厉害,威慑我主,我主又告我,说花远王爷,曾亲手斩杀我开蒙恩师田山!我与王爷虽说有仇,可我到炽国说到底是上命差遣,我不得不来啊!我自幼被泠帝收为义子,身受泠国皇上厚恩栽培,哪里不想舍出命去捐身报国,来炽国做出一番大事?可是…到此之后,我心意数变,如今…我心茫然,只愿跟在郡主身边,别无所求……”
“住口!军中人人传说你这厮剑法了得,今日,我便叫你死个明白!你打马上来!来啊!”
谢晖垂眸向下,避开秦总管挑衅的怒目,纤长的手指不禁按上剑柄,口中喃喃道:“不…不!末将剑术粗疏,怎敢与老将军您动手?秦总管…末将万万不敢!”
秦暮猛地拍马,挺着九环金刀向前,高声吼道:“谢晖!我不管你是叫谢晖,还是叫萧晖。今日你一切虚伪托词,都将在某家刀下化为齑粉,小子!光明大道你不走,你偏来欺骗郡主!你骗她,好比挖了老夫的眼呐!贼子!看刀!”
“秦总管……”谢晖长目一眯,泪光迷离,“小将得罪了!今日到这份上,我是不得不走了,但,我定要再见郡主一面……否则,末将死不暝目!”
秦暮也不依不饶,啐了一口唾沫道:“呸!小贼!你还要见阿灵,除非从老夫身上踏过去!”
“老总管!我带旧主过关是事实,可自问此番并未做出不可对人言之事。你这般苦苦相逼,阿晖无从辩解也无从躲避,唯有举剑相迎!总管,请恕小子无礼了!”
这一场比试,直打得难分难舍,一老一少各有心思:只见那金环刀舞,镪镪作响,青霜剑闪,呜呜生风。一个是招招威猛步步相迫,一个是处处谦逊回回留情。一个生怕留奸细祸害红颜,一个担忧伤老将斩断了前缘。
他俩俱是当世的俊杰,过招良久,战到酣处,两人最终都使出了真实的战力,却还是秦老将军略占些上风。眼见得秦暮一刀要劈上谢晖脚踝,忽听有人跨着白马,转入阵中,挡在二人中间,大喊一声;“住手!”
二人暂收斗心,回神看时,此人正是灵姿!花郡主痴痴望了谢晖一瞬,缓缓拔了宝剑道:“老师所言,你都认了?”
“对。秦将军所言是真。我确系泠国所派的细作之一…阿灵…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可是…可是一直不敢……阿灵…我知道…说出来,咱俩就完了……”谢晖此时,不禁落泪:“我说过,若我有朝一日叛了你,愿受当胸一剑,死也甘心。我被叛故国、旧主,是为不忠,与老师对阵与前辈为敌是为不义,是该死的。郡主…末将只求死于你手,绝无怨言!”
“阿晖……”郡主绝美的眸中泪光盈盈,“你说你是真心投效父王是假的,你的文章说你做过塾师是假的,说你因观星相不吉,所以没去科考,自然也是假的,连你姓谢,也是假的…那么阿晖…你几次救我难道不是真心;你在灵晖亭说的话,也不是真心?我本来开开心心地为总管准备寿礼,可秦总管却因那宴上要安排商议机密大事而不让我这个郡主参与!我伤心自己这个元帅形同虚设,正在喝闷酒!若非薛妍告诉我说秦总管领人暗地跟踪你,我也不会因为担心你,而去跟在秦总管的人后面,直至亲耳听到了刚才的一切!谢晖…不…萧晖…萧贼…我对你掏心掏肺,你竟连个真实的名姓都不肯告诉我吗?”
“阿灵……一个谍者,根本不能有自己的名字…我是骗过你…可那都是为了……”谢晖的泪,如珠断线,那极秀的样子,极为怯弱真诚的眼神,看得灵姿一阵心疼,她故作镇定,狠心打断道:“你为了以后在泠国的前程吧!”
“不是…我……”
“谢贼!我问你,灵晖亭上你说过,咱俩定情之后,你将来若有负情忘恩之举,当受当胸一剑!这话如今可还算数?!”
谢晖细长的凤眸垂了一垂,长睫掩住了眸子,他低了头,喃喃道:“算数…事到如今,我心悽惶,无所凭依,郡主!死于你手…老天对我谢晖…不,对小生萧晖…很是公平……”
谢晖抬起头来,从头打量花灵姿:只见她改了男装,穿一身暗红收身锦袍。俏脸丰润,眼含无限幽怨,冷眼瞧着他呢。花灵姿紧紧夹着马肚,傲然坐在谢晖的白马上,她也是勉力忍着伤心挺着身形,水汪汪的杏眼含恨带怒望着面前的谢晖,眼泪却蕴在杏核眼中未曾落下。
谢晖看时,只觉她眸中星光万点,美得不可方物!她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怪我没眼力,终是错信了你!好在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还不算晚!我花灵姿要做巾帼中的英才,不做寻常忸怩女子。你先将青霜剑还我,再离开炽军,咱俩以后永不再见,此时各留一线,也免得我日后被你所累!谢晖…我只认得谢晖…我虽狠心铁了心肠,却还是舍不得刺你当胸一剑。你速速还我宝剑,咱们……”
谢晖此刻只穿一袭普通书生蓝袍,跨着红马,迎着夜风,纤长的手指按在嫩蓝色“经风剑”旧剑鞘上,心里打定了主意,拒绝道:“不!送出的东西,断无奉还的道理!我谢晖…我萧晖愿受郡主当胸一剑,但绝不还剑…永世不还!郡主若不忍下手,小生也可以自己了断…我当初既违了泠帝圣命,恋上了你,便早知有今天了…我只想瞒一天是一天,谁知今日就到头了!诶!路是我选的,小生并无悔意!若再来一回,愿你我不生于敌国,一生里再也不要远离对方,愿小生可以一辈子陪着郡主……”
“住口!谢晖!你身份败露,还敢花言巧语诳骗于我!我定要亲手了结了你…断了…断了咱俩的孽缘!小贼……”灵姿心如箭穿,手举青霜,催动座下白马向谢晖疾冲过来,只见他不躲不闪,前心薄薄的袍子已破,血染衣襟,而阿灵也舍不得出全力,这剑却是偏着刺的,刺的也不深,灵姿费力地抽了剑,重重扔在地上,颤声问道:“你…你为何不躲不闪?你呆了不成?”
“我现在两不落好,天地茫茫,我已无处立足…阿灵……我受泠帝之恩,必须送他过关避险,你要相信我…我是爱你的…若我不死…我非要当郡马爷不可……我是真心……”
灵姿听了,心里一恸,双泪已落,痛心疾首之余,她的语音中却不觉带着几分热切:“阿晖…你走吧…别叫我后悔……快走!你若不走,我便再补一剑…走!”
“小五、小六,并没包庇于我…你要替我照顾他俩…你自己也要好好的,阿灵……”两马相交,谢晖伸出血手,抚上灵姿的脸,高傲的郡主却也没有躲开,谢晖道:“你别担心,我戴了你给的镜子,没受什么伤。以后你要听王爷和秦总管的话,他们都是为你好……我离了这里,会去青峭山,找乔道士学道法去,萧晖也好…谢晖也罢,这些都不是我亲生爹娘给的名字…从今以后…红尘中再没我了,你放心吧…我再也不会和你爹作对,再也不会惹你恨我…你是女中豪杰,洒脱一世,这回千万也要好好的……”
灵姿回马,不看谢晖:“我自然会好,不劳你过问,你走!”
谢晖便依依不舍,拨马向南而去,秦暮此时狠了心肠,向身后人马吩咐道:“此人一去,必有后患,速速放箭,不可走脱了他!”
灵姿泪挂腮边,狠然瞥了秦暮一眼,冷声道:“我看谁敢放箭!撤军回营!”
秦暮到此也铁了心,硬顶道:“郡主!我军中能文能武的人才众多,你竟如此偏心于他,今日纵放了他,必留后患!来人…与我……”
“若有后患,父王面前,自有我来承担!回营!”
“……”秦暮停了一停,叹息道:“郡主,你一向聪敏过人,这次却怎么糊涂了?以致定情宝剑落于虎狼之手…听老夫的话,你要从此收收心!唉!但对这个人,连老夫也下不了杀心。若诚心要让他死,我又何必领人援他呢…唉!可惜了…这么一个有君子风的人…偏偏不是我们一路的……”
且说这萧晖——待小子依前文依旧称为谢晖,这谢公子凄凄惨惨别了花郡主,此刻身上分文没有,昔时锦悠帝赐的雪花银和花远军该得的俸银,一并留在营中未动,自泠国带来,锦悠帝赐的那把红漆宝弓与雕翎箭也不曾带着,谢晖想到,当初与严综别了泠国来到炽地,见惯人世繁华,何曾想过今日会落到此等凄凉地步:一人独行,可怜身心俱伤,景致依旧,堪叹风月无常。
谢公子单骑来到道口,见黑衣的小五谢义与青衣的小六谢寿二人,早拎了包裹弓箭在岔路相候了。谢晖见了,忙下马与二人相见了,道:“小五、小六!秦总管虽说忒刚直了些,终究是个正人君子,你二人回去他身边,一定大有前程…唉!你俩以前就被我连累,且我如今已逢衰势,怎好再连累你们!你们两个……小六,你年龄小,以后万事都听五哥的,不会错…小五…你是个通透的人!那武艺若恢复不了,便不要勉强。大丈夫在世,也不非要以刀剑立身呐…昔日我多拜名师,所学甚杂。前些日子,我闲时将我各位师父所教的东西,择其要者详细抄好一份,时间太紧,那抄本还在顺城的参军府里,小五,我就把它留给你……”
“我用不上了…我师父把小六派给了你,后来你又亲口给我改了名,许我跟着你,现在你变卦了,可我俩说过的话,不能不作数。阿晖……”小五正色道:“师父现在说,留下你的性命,将来会有隐患,所以,我俩要替师父看着你!不论你怎样想,我们俩都得跟着你!”
“我现在方寸大乱,想不了别的事情。所以我决心上青峭山,跟乔道长学道法。至于其它的事,等以后再说。你们俩…我也舍不得你们…和我一起去吧!”谢晖翻身上马,对小五二人说道:“我虽失意,但也没绝望!后面的日子长着呢!我如今有些事还没想通,去青峭山找我那乔玄卿恩师开解一番。等我想通了,我…唉!走!我们去寻乔老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