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光景,那谢晖伏案疾书,忙了半宿才歇。次早二人起身,却得知严俊(严综)的策论都未曾通过。小严心里极怒,也没奈何。谢晖握了他手,劝慰道:“不妨!横竖你我盘缠丰足,严兄且到挽星湖畔去寻个宿处等我消息,我若见得捷王,就与你传信,与你再会,若我也被筛下来,也只得转回本国,叫皇上另谋对策了。另有一事…严兄!”那谢晖长目顾盼,眼波如水,深望了严俊道:“严兄,你我既是一处的,那高人谢老暗传我剑法,也便是传给你的。你又何必暗夜随我去呢?非是我瞒你,我自幼练了潜踪术,又怎会不知?今剑谱在此,昨晚回来,我已自抄一份,你也留好原本,兄弟一起学了,以后遇了事,也好互有照应!”
那小严听了,红了脸,悻悻作别道:“唉!我一向不如你用功,现在也没法子帮你,只好依你,先去等信吧。”
正是:未开机谋图宏业,先送风雨同舟人。
那谢晖送走严俊,次日便与招贤馆中选众门客到了堂前听点。管事道:“你们这批人今日还要大比武一场,只取头三名复选,能去复选的公子才有天大的造化!捷王与郡主将于五日后亲来本馆校场,测试众位贤达的武功,中者有机会进入炽国皇宫,于今上八岁华诞,在君前演武助兴呢!”
谢晖听了,暗喜在心,只拣摽梅手前几招花架好看的,与往日最擅的箭术一起练得精熟,一切礼仪在心里演练妥帖,成竹在胸,只等那日不题。
看官要问:为何你前说那小严如何厉害,却连头一关文章都选不中?只为这批的许多门客中,都一味只重词藻,说什么“以德服人,民服王化”之类的话,小严因怕捷王猜出谍者身份,也是这样写的,自然不称捷王的意!谢晖却摸准捷王的意,将文章写成实用战法,自然得了捷王之心。
故此到了这日,校场之上,谢晖大吃一惊:这批招贤馆的贤达,共有三百人,文场上筛过后,原有八十多个人,那日对打初选比下来,中选者只有前三名!捷王父女,端坐黄绫车中,谁能觑得真颜?
谢晖本来就是第一名,立即如吹灯拔蜡一般,轻易战败另两人,秋日里雁阵过天,小晖动了卖弄之意,拈弓搭箭,夸耀似的扬面望天,细长亮目飞光,闲闲觑定雁阵,忽地斜出雕翎,向那澄静蓝天之上轻发一箭,竟有左右领头一双大雁,穿在一处,各自眼睛中箭,一并坠将下来,早有王爷身边总管宦者秦暮拾了双雁,交了上去。
捷王吩咐收了比试,赏了剩下的二人许多金银,却打发走了。又叫秦暮传钧命,吩咐萧晖两日后在宫城门外等候,跟随王驾及郡主入宫——君前演武助兴!
捷王父女虽见到了,却等于没有见到,谢晖退到客馆想到:今日意外的,只有那位秦暮!他是身高八尺,极为伟岸,虎目浓眉,国字脸庞,前额极高广,鼻梁甚挺括,阔口丰颊,下巴丰隆——他那样的人,既便一身浅灰色轻软绸布的宦者服色,戴一顶普通黑纱通天小冠,也难掩虎将气质,方才拾雁时,腰不曾弯,只一足上去,接雁在手,态度高傲,那双圆眼中只见精光与英气,哪有半分奴气?——观其下属,可知其主!捷王花远,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时光又过几天,已到炽君华诞当日,又是这位秦暮,来领谢晖进宫,谁知这一进宫,局势又变!
谢晖着意穿了浅蓝束身秋袍,柳枝般细腰,拿一根藏蓝带穗子细丝腰带系了,穿了寻常棕黑薄绒靴。他气质独特,凤目细长,眼波如丝,可比那三春嫩柳经雨后,亭前松柏傲雪时,阶下牡丹开正艳,涧底幽兰才逢春!
谢晖自是随身带着宝雕弓、雀翎箭、寻常窄刃剑(剑名:经风,系田山所赠),惊惊怯怯随着秦总管进宫去。秦总管虽生得魁梧,态度却极和善,对他一笑,半老脸上竟绽出两朵大笑涡:“谢公子,你且在这朱廊下面候着,等半炷香时,自有宫娥来传你!”
谢晖诚心称了谢,那总管龙行虎步般走了。谢晖抬头四下看时:宫宇重重,古柏森森,朱廊亭阁,均是一派见惯的天家气象。谢晖心道:“此地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泠国朝上还发着我与小严二人的俸禄,富贵我早有了,不为回报故国,我才不到这里来呢!”
如此想着,胆子反而大了,早有宫娥来传谢晖,谢晖随了进去,仍未见得捷王父子,只见秦暮扬声道:“宣剑士谢晖觐见皇上与太后!”
龙台御座下,谢晖垂眸见了太后及八岁幼帝扬鸢帝——余光觑见太后周氏为一三十余岁端丽美妇,华贵庄重,体态消瘦,目含锐光,薄唇紧抿,神色肃然。谢晖忙朗声道:“草民谢晖,参见皇上,吾皇万岁,参见太后,娘娘千岁!”
那太后含些抵触之意,抬了抬手,道:“平身吧!…王爷到了吗?”
秦总管道:“王爷染病,不能前来,郡主在府侍疾,特差咱家前来,命谢公子向吾皇献上剑舞一阙,并献寿礼!来啊,抬上来!”
早有手下小宦将寿礼抬上:
东海明珠宝帐一领,翡翠扳指一盒,赤金宝簪百对,红珊瑚抹额百个,极品胭脂百斛,各色耳坠步摇等若干,金器若干,银器若干,极品龙凤彩绸绢帛若干,金玉佛像等若干,各地鄰选美食盒子及果品等供物若干,成品龙凤极品龙袍及宫衣若干,宫鞋若干……
太后见了礼单,冷笑数声:“王叔有心了!我们母子样样事,都托在王叔身上了!好!叫谢先生舞剑上来吧!”
那谢晖见了,忙舞动宝剑,剑势迅捷,银光如龙,气势如虹,剑气强劲,剑花起处,如万朵白梅堕雪,其势翩然,寒意沁人,令人心生惧意,却又移不开眼去。
谢公子舞剑正到佳处,谁知那龙座上的小皇帝忽然眼一闭,身子向前扑倒,头直往御案上磕上去!众人一看已慌了,太后大哭,暴喝一声道:“谢贼以武惊驾,罪大恶极,来啊,给哀家拉下去,打入死牢,明日问斩!给我严刑拷问,问出主使!皇儿…皇儿啊……”
谢晖心中苦笑一声,由天到地,少年俊彦,竟在敌国落到这般下场…心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唉,凶多吉少…从现在,到明日午时,还有大半天时间……”
谢晖思量道:明眼人都知此事蹊跷!小皇帝怎会被舞剑吓坏?这背后逃不出是捷王阴谋,或者太后和其它朝廷大员也有可能……
谢晖此时早被扔到天牢,早有不识得的几个宦者将他五花大绑,一顿暴揍,打得他那浸过药的背上血痕斑斑,触目惊心!谢公子自小惯受此苦,并不伤心,只是那几个人由日至夜,照死里逼问他:“是否捷王欲反呐?”
谢晖想:锦悠皇上是叫我等打入捷王手下,如今若攀诬捷王,他的根基必不会倒,我等也难以成功!既便捷王倒了,他手下将帅无事,任是谁接手过来,我国军力羸弱,照样遭殃!打死也不能说的!”,谢晖打定主意,拿本身硬功顶着,任凭折磨,神色不变,只道:“小人方被选中,捷王…小人连看也不曾看见!”
及到这日三更,谢晖凄凄凉凉蜷在牢中,可怜伤痛已极,人已趋近昏迷,蒙昧间见一个年少女子前来牢中,模样却记不清,只听那姑娘道:“你倒是个硬汉子!这事,不是爹做的,却也不好叫你顶着!罢了,你过关了,到王府为将吧!”
“姑娘……”那谢晖听得女子声音极美,心里一舒醒转过来,抬眸见了一位极清丽之女:
脸如鹅蛋多丰润,眼似水杏含春愁,肤如初春未溶雪,鼻似琼瑶玉雕就,唇如薄樱无需点,眉似细叶天画成。腰如轻柳眠不定,步如劲风过无痕。发间清芬谁处染,衣上梅香暗自生。
这姑娘穿件烈红色紧腰秋袍,腰间暗红羊毛小带,秀发高扎一把,用皮质小冠束了,气质十分洒脱,疏狂潇洒,不似女儿。
谢晖看得呆了,问道:“如此大事,如何了得?姑娘是谁,为何救我?”
那姑娘道:“我乃捷王之女,百乐郡主花灵姿。府中的每一个人,最后都是我经手招选的。你也一样!你入府之前,不能死了!只要你撑到入府,我找秦总管救你!”
“姑娘…郡主!在下虽命如草芥,但不愿做糊涂鬼!你可愿明白吿知今日之事?”
“今日之事,不是我父女所为。秦总管已查知,你的剑舞只是托词,只是为着你是我们的人,才遭难的!是太后使人在茶中下了迷药,毒晕亲子。现在,幼帝已退入温泉宫养病,太后也去了。太后的用意不明,但我也可猜出一二:太后爱子情切,要带亲子藏去温泉宫,以避我父女锋芒。”
谢晖轻哼一声,不敢相信,此女竟这般看似真诚:“那么……郡主,你我今日初见,你为何因我这不相干的人一句普通的问话,就对我这般直言无隐呢?”
花灵姿带了浅笑,柔言细语道:“父王打着朝廷招贤的名义,从这批的三百人里选了你出来,若叫你毫无作为,困死牢中,天下没人会服,也没人跟我父王了!我,给你个恩典,背你上软轿,等你去了府里,用你之时,你便要以命还我!府中的家将,个个签的是死契。父王以臣谋君位,天下人人知道,却没人敢反对,你道是为什么?”
“为…为什么?”
“我父文韬武略,当世无二,当初他为我母亲而让位先皇,如今世上,也只有他能保炽国!…你投我捷王府,是不是真心的?”
“小人是否真心,郡主可看小人伤痕!小人出生大炽烛明城富户谢氏,颇有家私,不为真心拜服王爷,又为甚要到此呢?”
“烛明城…唉!”花灵姿长叹一声:“怪不得!我听说好多年前,父王带兵出征,被锦悠帝谋士霍品正算计,这烛明城的民众死伤几乎殄绝…这么多年…父王一直想报这仇……”
“是啊……”谢晖假意落泪,阖上长目道:“可怜我爹娘及二位亲兄在那役已死,最亲的只有个表哥严俊,也不知流落何方,唉!只怕今生难见!”
其实谢晖早已做了准备,知道炽国被灭的烛明城中,确有个望族谢氏,才在文牍胡认谢姓的,此时所告诉花灵姿的话,半句也没有真的。
不过,他也立时遭了报应…那在泠国暗饮的“此消彼长”酒,此时已显出神效,他在受伤之外,又加了一层伤害,他那男子汉的罡猛劲气,已被灵姿无意中吸去一些,那位隐居桃都山的高人,实在太不凡了,谢晖这个假名假身份的人,手腕上留下了一个青色小点,元气,正自那里溃散,他却浑然不知,任那花郡主将他背着,挪到软轿,放了个反对王府的别处兵卒的尸身在牢内,那几个打人用刑的宦者,早已被郡主带来的手下灭去了。
不提两人一日初见,各造恶业,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文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