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谢晖与郡主二人双骑同回郡主府，谢晖目送灵姿回了那朱门之后，那薛妍、纪雪搀了郡主进去，两扇朱门一阖，谢晖的心也似空了一般，怅然若失。信马回转参军府，心里乱想一阵，到了门前，却是小五接着，道：“参军！有个四十上下、圆脸短须的汉子，说是你的故人，留了个包袱给你，不肯多留，转身就走了！”
谢晖听了小五的话，吃了一大惊！林啸这时候找上门，能送什么好东西？恐怕是祸事来了！谢晖暗想道：“现在，还得仰仗小五了！”谢晖细眉一挑，拉过小五道：“五公公！这人是我大仇人！上次就是他差点抓了郡主，我在野梅亭和他打斗，重伤他的手…他这回来找我，一定没好事儿…五儿！你赶紧随我到府里最僻静的东阁来，阿寿回来叫他锁住了参军府，我谁也不见。”
“好。”小五这时什么都依着谢晖，对门上自己的跟班耳语几句，便随谢晖到了东阁——掩上阁门，打开包袱里的东西来看，封皮里是一封密信，看笔迹是霍品正写的，只有一行字：“先杀秦暮，后夺兵权！”匣子里是一颗玉印——“御史之印”！
“五儿！这下你明白了吧！林啸这是要害死我呀！…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御史官印，我早些年就丢还给泠国了，他这时拿来扔回给我，不论谁都会认为，我就是泠国细作呀…还有这封信…小五，你给我作个证，咱们现在…赶紧去找秦总管！”
“哼…哼…”小五看着谢晖，嘴角勾起一个微妙弧度，单眼皮的亮眸觑定谢晖道：“我知道，薛居善所报不假，泠国派的那青年御史就是你！林啸出于和你的私怨，故意把你的印鉴和上司给你指令泄露给我，就是借我的手，把你除掉！谢晖！到了这地步了，你何必要骗我呢？你若真心对我好，就告诉陆五，你到底想怎么样？”
“好…五儿！我若不和你和盘托出，你永远也不会信任我…我全和你说了吧！”
我这人命苦，生来不知自己本姓什么，从小只知道，自己姓陆，是泠国已故大将陆忠的儿子。可陆忠并非我亲爹，这是后来他夫人亲口告诉我的！我出生没几天，第一位义父陆忠就战死了。我竟然又被泠帝锦悠帝萧明给收养了。义父萧明的亲儿子萧纪不能相容，我虽在帝宫教养，却与萧纪隔开一城之距。我也不是锦悠帝之子，可他对我着实不错！从小，他赐我锦衣玉食，还请了许多名师栽培于我，十八岁我便是泠国最年轻的两榜进士。同年我经殿试，点了状元。之后我义父锦悠帝又将我放在军中历练六年。后来，他见捷王势大，对泠国威胁甚大，就把我派到炽国为间，直至如今。为了报主之恩，我本来如履薄冰干了不少亏心事，可是后来，我偷偷爱上郡主，就不想再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了！我暗地也干了些相助于炽国的事，所以泠国也疑我叛了，派下林啸带人杀我！后来我与林啸在雪夜梅林相遇，林啸的手也被我砍伤，和我结了死仇，现在他拿我的御史印和这书信逼我就范，这事的前后原委，你也都知道了！小五，要怎么处理，你看着办吧！
“这才对了！阿晖！你既说我是你的朋友，就不该骗我的！那你事到如今，可有想过，你到底是帮你故国泠国，还是帮我们炽国？”小五热切地望了谢晖：“参军！你说你深爱郡主，那花远王爷可是你嫡亲丈人，你这样想想，义父、义父，终归是个‘假’父，任他是天皇老子，对你怕也没有半分真心；可郡主是怎样对你的？你俩从梅亭回来起，我看的一清二楚！这么算起来，连小五我也明白，那一定是自己人更亲呐！”
“这个我知道！五儿！说句托大的话，这个郡马爷，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当上，若有哪个不知死的敢抢此位，我必杀了他才罢！至于别的事儿…”谢晖凤目在灯影下望定了小五：“五儿！我要两不相帮，只帮老百姓！你想想啊，若像今日这般两国打来打去的，我一手推行的规条没人顾得上施行，就永远是一纸空文。老百姓还是安定不下来！我辛苦学了这么多年，在泠国为官，富贵滋味早就享受过了。如今虽遇了王爷提拔，若仍不能实现自己这一点点愿望，那炽国也就白来了！我心里如今也没什么定策…但若能说动王爷，两下议和，不再打仗，那就最好了……”
“其实你也知道，这可以说是绝不可能！阿晖…你想想，咱们王爷，你心里的老丈人，为什么放着养尊处优、权倾朝野的王爷不当，要连续兴师，非攻下泠境不可呀？”小五眸中现出与年龄极不相合的老道与深沉，低着嗓子说道：“你深通地理，一定也瞧得出来。泠国军力虽弱，国境却大，且立国又比我炽国久得多！锦悠帝如今这般昏庸，可国民却未有一人反叛，这是为什么？说明他们人心尚在！如果捷王主力一旦半途撤走，万一泠帝醒悟，则他们可以事半功倍。万一他方高人献策，把那新规条照样抄过去，人心一定又再转向，到时这些新收城池一定难以保有！而我军白费多少气力，必将势微！”
小五所言正中谢晖心事，谢晖望了小五，握了他的手道：“你跟你师父这许多年，果然不是白跟的。你所言与我所想一致。我心里虽盼议和，但如果不成，我就看看，到底哪一国可以令人心思定。小五，我打定主意了！昧心肠的事，我从此是绝不会做了。我只看哪边的主上做事中我的意，不负我的抱负，我便带着郡主和你俩真心投效于他。我只凭真心，只听我自个儿！你们若信我，就跟我冒险一试！若天下真没中意的明主，我便谁也不投，带了郡主和你们一道，找个灵秀的山野处躲起来过活！”
小五含了难得笑意，向他屈了右膝，诚心诚意道：“你若真是这般想的，只要你不负我师父，我小五子也跟你一辈子！”
“好！五儿！自今日起，我的底细你已全知。我的生死也托在你手，全凭你的义气！你心里若真看重谢晖，自今不叫陆五——反正你本也不姓陆！你便改叫谢义，如何？”
小五诚心点头道：“好。不过，来日你若有负义之举，我必会弃了你，到时你也不可拦我！”
谢晖双手扶起谢义，柔声答道：“我也应承你。”
小五神秘兮兮地说道：“薛居善所报奸细的事，师父已经疑了你。这对你终究不利。泠国派的是什么人，终究谁也没见过。以他四十岁做上御史，也算是年轻的！好在我现在快了他一步，我没告诉你，其实已让阿寿领人跟上了他，一路留下这样的五瓣梅花暗记。”他拉过手边白纸，娴熟地蘸了砚里朱墨：“这暗记是一套秘语，你看这花的开合程度，半开代表走了没多久，全开代表出城，凋谢表示走回头路，还有向各个方向前行分别是……”
萧晖脸色冷肃，神色极为复杂，眼光从小五画在纸上的的朱色暗记上挪开，眸光变幻，“你啊…你是在逼我呢。那林啸虽现今失势，可他毕竟是泠国霍相的心腹侍卫，怎么可能真的单独行动呢？一旦动起手来，阿寿占不到什么便宜！一旦我再次出手对付了林啸——”
“对！谢参军！你若杀了林啸，移祸于他，你到泠国就没路走了。我是在逼你拿主意！我也不妨老实吿诉你，我师父听了薛居善的话，早对你起了疑心，暗地嘱咐我们贴身照看好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用我多说了吧！阿晖…你爱上郡主，却要对付她的亲爹，你觉得你和她……”小五一把拉了他的手，逼他道：“阿寿从天牢回来，正赶上林啸从参军府出门往出城方向去了。我在五龙潭酒楼里听说林啸曾抓过郡主，便叫阿寿去跟着林啸，好查出泠国人的据点何在…阿寿和他的人到现在也没回来，看来是凶多吉少！你不去救他，便也把我除了，反正我大意，现在什么功力也没了……”
“唉！你留在府里，替我看着，我现在从后门出去，按你留的标记，一路延出城的方向找林啸和阿寿他们…记住，今晚此时，我可没出参军府！”
“等一下！这玉印和密令……”
“唉！我听你的，带上吧。”
“骑我的黑马，穿我的衣服，别露了形藏！”
“嗯！阿义…多谢你了……”
此时骑黑马、换了黑色冬袍的谢晖，带了秦暮二十几个徒弟走在营救谢寿的路上。可是他却极其的矛盾，他若忠于本国，此时不能去除林啸，他若忠于花远和小六，就该立即除掉林啸！因为林啸，也是泠国数一数二的战将，除掉了他对炽军有百利而无一害！更重要的，此刻只有这样，才能洗清薛居善对他的指控，稍稍消除秦暮对他谢晖的怀疑！可是自己毕竟和林啸同殿为臣，虽不常见，也算个熟人，上次为了灵姿，又废了他的手，这次再害他性命，心里过意不去……
谢晖只走到参军府前的叉路口，见面前转角处的黛青色墙上，赫然有一朵梅花暗记——按它所示，谢寿追踪林啸到了顺城西郊山神庙！
林啸要出城回去向霍相复命，西郊确实是必经之路。无论如何，这山神庙是非去不可了！
今晚风极大，黑袍的谢晖跨了谢义的黑色宝马，腰间仍挂着田山给的嫩蓝色经风剑鞘，鞘中的宝剑却换成了青霜剑——不久之前灵姿亲手赠给他的定情剑，谢晖在这暗夜里纵马疾行，领了人来到了山神庙，却是要与泠国的武将：侍卫林啸，在此拼个死活！
谢晖没料到，那自负的林啸真的只有一个人！原来林啸满心以为可以一个人对付谢晖，替自己报伤手之仇——他命人弄来了御史玉印，又上书说动了霍相写了那八个字的令旨！林啸的如意算盘非常简单，他把这两样东西弄进参军府，谢晖的手下都是炽国人，又都是秦暮的手下，纸包不住火，那包袱里是什么，早晚有人知道，谢晖能收买一两个心腹，但明枪暗箭，总有他防不住的时候。此前林啸等人利用薛居善传出的消息，也足以让花远和秦暮怀疑谢晖！那么，有了玉印和密令，加上薛居善的证言，不用林啸动手，早晚谢晖是绝不能翻身的！虽然霍品正严令要尽快除掉谢晖，但林啸并不希望谢晖立刻就被抓——因为只有这样吊住了谢晖，让谢晖也尝尝这朝不保夕的日子，最好最后身败名裂被花远手刃，他林啸才能解气一点啊。
谢晖等人在庙外歇了马，一跨进这敞着的宽大庙门，谢晖不由得怔了一怔：他原本所担心的，小六被困，林啸咄咄逼人的情景根本没有出现！那位只用一只手的林啸甚至已经被小六捆个结实，嘴巴也被堵上了！小六甚至替谢晖在地上用林侍卫的血留了四句话：“长怀知遇德，无以谢恩先。杀了狗御史，报答贤捷王！”
谢晖来到林啸身前，林啸骂骂咧咧的声音不甚清晰，谢晖走上前去，拿下林啸的封口布团，对他的态度也冷硬已极：“林侍卫！我伤你手的原委，你自己全都明白。你弄这密书、玉印，无非想借别人的刀来杀我而已！可杀了我，你就能安乐吗？你走吧！带上那御史印和那密书，你奉命杀我，已然失败。我无意再逼害你，你回去，告知皇上和霍相，我已决定辞去泠国官职，从此听凭本心，绝不后悔！”
林啸健硕的身子缩坐在庙前金身神像的脚边，一双炯炯怪眼含恨带怒，扬面看定了谢晖：“呸！你说得好听！你辞官…你没有叛变？不算皇上对你从小到大堪比皇族的恩义，你在泠国享高官厚碌足足六年呐！如今你身入炽境，只有六个多月就叛变故国！谢晖！你这短折的小贼！你这叛贼…我林啸，就是死也要做个忠臣…你今不杀我，我明日必会取你狗命的！”
黑袍的谢晖那双极美的眼睛里正闪着点点细碎的泪光，那神情好像竟是为着林啸悲伤。他本就长身玉立，那样纤瘦而挺秀的身形，昂然立在这偌大的山神庙里，卓然不群，分外惹眼。因着庙口灌进的大风，他领口雪色的风毛翩然而动，冬袍的下摆也飘动起来。
他衣上那一抹玄色，正是这古旧的神庙里至暗的颜色，虽暗，却暗得纯正，配上内衬的那一片青灰，正如新芽破土，在沉闷中透出恣意的生趣来。
谢晖居高临下满含悲悯地望着地上的林啸，不顾他的恨意，双手挽起了林侍卫，轻轻替他松了绑：“你走吧！我不杀你，愿你在故国安好！林侍卫…你曾说你一切都是奉命而为的，你又说你是忠臣，可你奉的那些命令，到底对是不对呢？人各有志！你走吧！回泠都路远，你的高头乌鬃马又不在，我借你一匹马！”
“可是……”谢寿冷着脸提醒谢晖：“谢哥哥…我师父疑心于你，除掉这个人，你才可以高枕无忧！”
谢晖慈和地望了谢寿：“没事！小六…阿寿，我是泠国人，以前也说过好些骗你的话…阿寿，你原谅我吧…我以后，再不说一个字骗你了……”谢晖复又催那林啸道：“林侍卫，你只有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朝一日对付我！我可以告诉你，你我今日到这份上，我却还是不肯变——将来有一天，我若还可以见锦悠皇上和霍相，我还要劝谏征兵的事，我还要继续求他们采纳我的规条……如果他们不肯听，我就辅佐捷王推倒他们，非要按我说的干不可……”
林啸一边在谢寿等的注视下出庙而去，一边回头说道：“你…你既要放我，就没后悔药！我见了右相，会提起你的话的！”
林啸战战兢兢骑了一匹瘦马走了，下文书目《红粉点将》敬请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