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往忆(3)
蕴梦到了小时候的事了。
她是一个孤儿,只知名“蕴”,不知姓甚谁家,自有记忆以来就是一个乞儿了。每日都会坐在街头,看着人来人往,有人同情时会施舍一二,竟也长到了十二岁。她本以为她的未来应该就是死于疫病或是寻常的什么变故都能要了她的命,可是十二岁是她的转折点。
她遇见了一个人。
青平。
这是她在心里给他的称呼,因为自他们相识,相见,她都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她本可以知道,却不愿知道。
青平,青平。
古有蕴平之恋,羡煞世人,伉俪夫妻。她叫蕴,所以私心地称呼他为青平。
第一次见到青平是在她栖身的小破屋中,彼时天气炎热,她正为身上起的小疹子苦恼时听到墙外传来的人语声,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蕴穿好了衣服,挪到了墙的一条缝边,这面墙外是一片小竹林,细小的竹林有屋檐一般高度,随风沙沙而动,是她夏季乘凉最爱的去处。
刚刚传来的人语声是两位翩翩公子,人未至,声先行。
她透过缝隙看,挪动着身体看,奈何视线狭窄,只能看到一点点。首先看到的就是一位白衣竹绣的男子,银丝镶袍,青竹绕袖,往上看去,玉面姣容,硬朗不足,英气有余,桃花眼又是含情目,鼻梁高挺却不尖锐,温润如玉,有非君子。青丝逸动,发带飘云。
“此处小竹却不傲伫立,风沙箫动,不失为一种风味气节。”
他启唇轻语,蕴却忘了心跳,久久不能回神。满眼都是他,以至于他身旁还有一个人都没注意到。
另一男子她没在意,似乎是他的同游好友,折扇轻摇,眉梢带笑:“那边有大竹林,你偏来看这片小小竹林,你们文官都这样文邹邹的吗?”
他低眉轻笑一声:“比不得舒意兄风花雪月,潇洒快意。”
舒意垮了脸:“滚。”
二人信步远离,寥寥几语却让蕴记忆深刻。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的脑子里都是他,他的笑,他的眉,还有他的话,像是戏剧一般,重复上演,反复雕琢,蕴也不小了,也在茶楼街头听过看过不少儿女情事,她隐隐知道,自己好像是对那位公子一见钟情了。可是那位公子一见不凡,必是皇宫贵族,或是将相世族,出身高贵,而她,只不过是一个无父无母的乞儿而已,这样的人,注定就是要浑噩一生的,怎敢肖想这样的谪仙。
蕴有些难受,难受得心痛,有些憎恨起自己的出身,为何要生下她,却又不要她?为何成为一个泥里的人却要她遇见这般的人。
蕴一连几天都没精打采的,坐在街头自生自灭,耳边嘈杂之声不绝,她却不知在想什么,或者说,就是发呆,什么也没想。
忽然,她于骄阳燥热之中嗅到了一丝沁脾之竹香,让她脑中浑浊开明,清新开然。还未还得及抬头,面前仅有了了几钱的破碗里被人轻轻放入了几两碎银。
她依旧先看到了他的袍衫,往上攀爬着精致的叶藤,竹节分明的手指还未收回,一抬头,就看见了那日的神明,清冷的谪仙。
他的几缕发丝落于身前肩上,她有些愣怔,下意识地想要去虚握住,舒意及时响起的声音唤起了她的理智。
青平见她抬头,眼中亦有一丝惊艳之色,不禁愣神,舒意道:“小姑娘还长得挺诗意的,怎么会一个人流落街头,是孤儿吗?”
蕴回神道:“嗯。”
青平眼中尚有一丝颓唐,闻言也没有过多怜悯色,只是帮她拣去了发上的残渣,平淡的嗓音却总能沁人心脾:“人生还长,不要放弃总会有希望。如果连自己都放弃了,那还有谁会拉住自己。”这句话像是对她说的又像是对自己说的,蕴没有完全听懂他话里的惆怅,只是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暗下决心,她才十二岁,人生还长,难道真的只有乞讨终日,浑噩一生吗?她拿着碗里的碎银铜钱,决心改变自己。
她先是买了两身麻布衣衫,又去买了蔬菜回家,次日就出去找工生活。
她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因得她年纪尚小,力气又小,所以都不想收留她,但经过半月不懈寻找,终于有一家浣衣店看她可怜同意收留她作浣衣工,虽然工钱很少,但她可以养活自己了,蕴十分开心,梳了两个麻花辫,每日都卖力干活,老板娘很是喜欢她。
蕴白日做工,晚上回家烧火做饭睡觉,日子渐渐步入正常人的样子。休沐时,白日里去山里捡柴,挖野菜度日,还能摘点野果子充饥。晚上自己与自己嬉戏玩耍,躺在床上的时候会不断想起那日青平的声音,他的话,还有他的一颦一动。原来他身上是竹香,常年累月的浸在竹林里才会有的气味吧。
他很喜欢竹子吗?他住的地方也有很多竹子吧。
日日想着,纵容着自己的情感如藤曼一般肆意生长,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控制不住。
一日上山捡柴却又让她遇见了他。
他与舒意在溪边闲聊,舒意刚上树摘了两个果子,扔了一个给青平,青平接住,就地清洗后就放进嘴里咬了起来。舒意跳下了,倚着树干道:“还在为那事生气?”
青平道:“没有生气。”
舒意咬了一口,放进嘴里咬得嘎嘣脆:“也不能怪你爷爷,你父亲去得早,他就你一个宝贝孙子,当然不同意你上战场。你还是安安心心的当你的文官吧。”
“我自小熟读兵法,为的又是什么。”他轻声自问,眼里有不甘,又有自苦。
舒意拍了拍他的肩道:“别这么堕落嘛,上战场是为了保家卫国,可是保家卫国又不止这一个途径,是吧?兵法亦可用作朝堂之法。”
青平的神色有些松动,可是多年的教习研读,一朝作废,又怎会一朝一夕就能放下。
舒意继续道:“不说这个了,昨日不是还见了你爷爷给你安排的未婚妻嘛,我见了,挺好看的,大家闺秀。你爷爷似乎挺喜欢的,看来我要提前恭喜你啦。”
蕴的脑中轰然一震,什么都听不见了。
只剩“未婚妻”三字。
未婚妻。
是了,他那般年岁,当是婚配之期,有未婚妻当是正常之事。只是,只是为什么要让她听到,为什么自己会难受,本来,本来就没有希望的事,为什么要抱有幻想?为什么要让她遇见他,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蕴平之恋,多么可笑。蕴宁是什么样的人,她又是什么样的人,怎么敢自比蕴宁,蕴宁可是大家闺秀,名门之女,戚平与她何其般配,她又算什么?说到底,她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肖想这些?青平,不过只是一个痴心妄想。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了,当她回过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她燃起了火堆烧水洗漱,宽衣睡下,像是往常那般,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