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长公主和沈灏南正于泽王府与谢渊喝着酒。谢渊年方二十四岁,因母亲霍熙身份地位低微,向来不不争抢、不闻世事置身事外。个性清冷,与所有兄弟姐妹泛泛之交。也并未娶妻。给人以淡淡的欲望,活得从容淡泊,如幽兰清幽,不张扬,明澈无尘。
谢渊道:“不知长公主与郡王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沈灏南道:“传闻泽王以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今日一品果真别有一番滋味。”
谢渊道:“郡王过誉了,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闲来无事便琢磨着酿点酒。”
长公主道:“据说采摘松花的过程无比艰辛与繁琐,三郎有如此专注,耐心,定能得偿所愿。”
谢渊知长公主言语中意有所指,看着杯中酒说道:“承姑母吉言,渊只愿一生清净,淡泊自抑,清心寡欲。”说罢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沈灏南道:“泽王今日这般云淡风轻,笑看人间沉浮事,闲坐摇扇一壶茶。可世事无常,谁又能真的能轻易抛开这些?”
谢渊道:“郡王,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何不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沈灏南又何尝不想这样淡然,可就是因他一时逃避犹豫……有些事注定是无法逃避的。唯有强大,才有选择的权利。
长公主道:“三郎是聪明人,若他日太子坐上宝座,三郎觉得等待你与霍宝林会是何等结局?待那时你还能这般从容淡定吗?倒不如孤注一掷决输赢。”
谢渊道:“姑母请慎言,朝堂风云变幻谁坐那宝座阿耶自有定夺。但无论是谁,也轮不到我。我自知不胜其任。至于我与阿娘是何结局非我能左右,一切随缘。”
世事难料,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谢渊倒不认为坐上宝座之人会是谢雾。他赌的便是这一线生机。
长公主嗤笑道:“一切随缘?既三郎如此淡泊宁静,那我便不勉强了。三郎便当我今日未来过。”
沈灏南道:“泽王,先告辞了。”
谢渊起身俩手抱拳行礼。对俩人道:“姑母,郡王,恕不远送。”
他望着沈灏南离去的背影轻叹了声气。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夜很深了。柳家书斋里红烛微晃,淡淡的檀充斥着。柳慕宁神色凝重地告知林清林石云慧圣人对林家私铸铜钱之事已尘埃落定了。他担忧地望向林清,只见林清面对如此重击犹如槁木死灰。
林清道:“阿耶根本不可能做私铸之事!柳郎君,此事真的无转机了吗?”
柳慕宁道:“阿清……林尚书已认罪,此事再无转机。”
林清听闻精神瞬间崩塌了,此刻只觉得心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难受的她喘不过气来。双腿无力眼前发黑往前倒去。
柳慕宁赶忙伸出手臂快步上前想接住她,但林石已先他一步从后揽住林清手臂将其扶住。柳慕宁见状默默的收回了手。
“啊——啊,啊——”
云慧发出啊啊啊的声音焦急万分地比划着手势,想问林甫情况。因林家之事为暂避风头林清林石云慧三人近来都不便外出。
林石云慧将林清扶至一旁坐下,对柳慕宁道:“柳郎君,我家郎君可还安好吗?”
柳慕宁望向林清,说道:“林郎君现于路家养伤。据说逸王替林郎君赎刑了八杖,但林郎君挨了三十二杖是否安然无恙还很难说。”
“郎君一定不会有事的。”林石道。他相信郎君。郎君既让他静候定不会有事。
“阿兄不会死的。”林清眼里噙着泪也异口同声哽咽道。她双手发抖紧握着衣裙,眼角面颊通红,泪水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继续说:“阿兄…从不骗人,他答应了我的。”
柳慕宁见林清如此伤心,心中忍不住一阵疼痛悲伤。想到下元节那天清亮的喊着阿兄的林清……想帮她擦掉眼泪。脚却像被钉住了一样无法挪动。他想安慰她又不知如何开口,换做是自己遭遇如此变故也定无法接受,必然悲痛万分。
云慧忧心仲仲落泪,望向林石比划着。往日林甫被林博初责罚受伤都是她照顾。如今她与林石都不在林甫身边……
柳慕宁见云慧同林石比划着。他虽没看懂,但听林清说过云慧比林甫长一岁,自林甫回府后便一直跟在身旁,对其应不一般。对云慧说道:“云娘子,现陛下有意放林家几人,若此时去看望只怕不妥,还会枉费林郎君一片苦心。”
林石对云慧点头道:“郎君同路家交情颇深,有路家照顾定能安然无事。”郎君在给逸王府送请柬那日交代了他不管林家下狱后获如何罪。定不能轻举妄动,静待他消息。
柳慕宁道:“时候不早了,几位便早些回屋歇下。待过几日我会去路家看下林郎君情况。”
林石俩手抱拳恭敬道:“多谢柳郎君。”
“不必客气。”柳慕宁道。目光落到林清见她目光呆滞、失魂落魄的。心中不免担忧害怕。对云慧道:“劳烦云娘子近来能否与阿清同屋歇息。”
“啊,啊啊啊。”云慧搀扶起林清,对柳慕宁点了点头。一直比划着下示意他不用担心,便往檐廊上走了,林石也跟着她俩人身后离去。
林清在屋门口停下,转身对林石伤心哭着说道:“石兄长,你说阿耶…阿耶他为何要认下?阿耶他就从未考虑过我、林家会怎样吗?怎能这般……”
云慧紧紧撑住林清,看着林清叹了叹气。
林石拍了拍林清的头道:“小娘,你莫再想了,大伯自有他的用意。”
林清愣了愣似想到了什么,对云慧道:“云娘子,阿兄曾说过你是因他才不能语,但你…不,不能语其实也是阿耶所为对吗?阿兄又有何秘?…还是实际你们都是因我才被这般对待。”
林石与云慧对视了一眼沉默着不知如何解释。
林清捂着心口痛哭道:“为何遇事每次被保护…护的是我,我却任何事都不知……现阿兄、林伯、林家上下又因阿耶认罪……”
“啊,啊——”云慧急的摇头连忙摆手,又抱着林清帮她擦眼泪。
林石顿时也手足无措。对林清说道:“小娘,你莫要将过错揽到自身,云慧不语与你无关,就如郎君所说那般。林家遭此难也是招人算计,非你,非大伯之过。”
云慧看着林清眼睛附和点着头。
林石继续说道:“若郎君知他煞费苦心护你却害你这般自责难过也定会伤心的。你别害怕,还有郎君、我、云慧在你身边。”
林清稍微冷静了下来,不愿让林石云慧担心。强装坚强点了点头便与云慧进屋歇息了。
林石见此便也离开回自己屋中。
丑时,林清见身边的云慧已睡着,可她毫无困意只觉心中压着重石喘不过气。蹑手蹑脚起身披衣摸黑走到檐廊上透口气。周围漆黑一片,只有微弱的月光。忽见一道影子投到地上她被吓得一惊。
“阿清?”黑影提着灯,此人正是柳慕宁。他虽已让云慧与她同屋,但还是担心她夜里做出伤害自己之事。便站檐廊里远远守着她。
林清平复了下,看清是柳慕宁后道:“柳郎…慕宁,你怎还未歇下?”
“我,我见月色朦胧随意走走。”柳慕宁走近林清说道。他将灯柄放到她手中,他自己则握着灯柄前端与她的手保持着一寸距离。
林清疑惑地抬头看向柳慕宁。只见他道:“阿清可愿随我去凉亭吹吹风?”
“嗯。”林清道。不知为何在柳慕宁身边总能给她一种安宁平静的感觉。她跟在柳慕宁身后往凉亭走去。明明柳慕宁比阿兄还要高上许多,但她却不用快步追赶,柳慕宁走的极慢时刻与她保持半步的距离。就像是刻意迁就她的步伐。
凉亭里林清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月亮,点点星光。又垂下眼眸道:“柳郎君……”
“我在。”柳慕宁望向林清道。林清沉默了片刻眼神满是悲伤。
“我心中有很多话不知该对谁说……自小阿耶对我呵护备至,家中人都迁就着我。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是不知情那个,直至十岁生辰那日我无意发现一切都非我以为的那般。阿兄与石兄长因我一直以来默默承受着阿耶的责罚殴打……我一时难以接受想去找阿耶争论,但当我见阿耶落寞悲伤的模样又犹豫了,可我明知阿兄他们多年来受苦受难,却依然装作无事发生自欺欺人。”林清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今林家命途多舛,我却又因阿兄庇护独善其身……”
柳慕宁道:“你当时不过十岁小儿,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兄长,不管哪边你都不愿伤害。”
林清道:“慕宁,可我最终还是伤害了兄长。”
柳慕宁道:“阿清,家人之间又何需计较。看得出林郎君、林石郎君都非常关心你定不愿你困于往事这般难过。即你知大家都如此保护你便更不能自暴自弃,更应振作起来不辜负他们的期盼。”
是啊,家人之间何需计较!
林清怔了一下,舒眉吐气,顿时感觉心中重石松快了些。忍着眼泪转头对柳慕宁说道:“嗯!”
柳慕宁神色柔和说道:“阿清,不管何时你有何想倾诉都可告于我。”
林清泪水顿时忍不住从眼角滑落,这时她第一次与别人诉说心事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安慰。感到不好意思侧过头正想用衣袖擦拭。只见一块方帕递到眼前。她抬起头见柳慕宁正温柔地看着她。
“柳郎君。”
下一秒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竟伸手紧紧抱住了柳慕宁,将头埋在柳慕宁衣襟前低声抽泣起来。豆大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下来,将柳慕宁衣襟都打湿透了。
柳慕宁一瞬间惊愕地睁大眼睛呆住了,像个木头人一样定在那里。他心跳的厉害,脸涨得通红。他犹豫再三还是僵硬的抬起手轻拍了拍林清发髻安慰。
片刻后林清脸色泛起红晕似哭累了,才听到柳慕宁很局促、紧张的心跳。她因自己无礼行为感到羞涩地快速松开了紧抱柳慕宁腰间的手,转而双手遮住了脸。
柳慕宁随即也赶紧退后了一步,不禁羞涩地转过了头。又怕林清尴尬对她说道:“我,我方才唐突了,还望阿清莫怪。”
林清从指缝间偷偷看柳慕宁,对他道歉道:“慕宁,抱歉,是我太失礼了。对你做了无礼之事。”
“无,无事。”柳慕宁害羞的有点不知所措,清咳了俩声想掩饰慌乱。
林清见他与平日严肃冷静之态完全不同忍不住噗嗤笑起来,赶忙放下手捂着嘴。俩人不禁相视而笑。
谦王府里,成王谢涵与谦王谢檀正于亭台阁楼上议事。
谢涵道:“二郎,你说七郎这时竟给林家侄儿赎刑岂不平白惹圣人不快,让皇后太子有机可乘。也不知他此番有何用意?”
谢檀饮了口茶不语。七郎此番何用意?无非为情所困不愿那林行止死。早知他当初便不该提议让那林行止去接七郎,现竟让七郎陷至如此之深。
谢檀道:“人非草木,回京路上林行止多次相救,七郎非忘恩负义之人。”
谢涵叹了口气。道:“我知七郎重情义,但如今可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七郎此次救下那林家侄儿也不过让他苟延馋喘罢了,太子断不会放过林家侄儿。难道七郎还想次次相救不成吗?”
谢檀笑道:“岳丈不必多虑,且先看那林行止能不能活到那时。”
谢涵道:“那也是,这次倒真是没想到卫博冠那般闭口藏舌之人竟会为林家侄儿求情。”
谢檀道:“倒确实令人意外。”
谢涵道:“只可惜卫博冠反倒弄巧成拙了。若只严卿一人求情,圣人指不定饶那林家侄儿一命。但能让卫博冠为之求情之人定是凤毛麟角。”
圣人又怎会留他一命徒增麻烦。
谢羡随谦王府中婢子进院里,便见五岁的谢清溪趴着树上四处张望。他让婢子先退到一旁,独自走至谢清溪。
“叔父!”谢清溪双手抱着树干喊道,又赶忙四周看了看对谢羡比着嘘。
谢羡抬头望向谢清溪低声道:“清溪这是在躲谁吗?”
谢清溪道:“叔父,阿莹阿玉非要同我玩摸盲盲,但她们俩爱耍赖,非但不裹目还拉着婢女几人一起寻。我只好在树上躲避。”
谢羡想到刚刚前厅见楚桐与一婢女带着俩个长得一摸一样,头发扎着俩小啾啾的小娃娃正准备出府。说道:“阿嫂这会带着阿莹阿玉出府赴宴了。”
“啊!”谢清溪惊讶道,定是俩小家伙忘记了还在与他玩摸盲盲,随即失望的瘪着嘴。
谢羡将谢清溪从树上抱下,俯身摸了摸他的头。宠溺地笑道:“一会我同你阿耶说声,将你送去阿嫂那。”
谢清溪忽然眼睛亮闪闪的对谢羡道:“我不愿去了,叔父教我射箭好不好?”
“清溪,你还未到学射箭年岁,莫要缠着你叔父了。”谢檀道。
不知何时谢檀与谢涵已走近。谢清溪赶忙扑到谢羡怀中躲着。
谢涵厉声道:“阿溪,祖父不是同你说了待你八岁时便亲自教你。”
谢清溪趴着谢羡怀中偷看谢檀与谢涵脸色,小声嘀咕道:“八岁还要好久呢!而且祖父那么凶,我才不要祖父教。”
谢檀道:“清溪,不可无礼!”
“阿耶。”谢清溪心虚的低下头。
谢羡对谢檀道:“阿兄,清溪虽年岁小,若用特制的轻巧小弓箭必不会伤到手臂。待我命人制好了再拿给阿兄过目。”又对谢檀谢涵道:“骑射我自愧不如成王,日后还是需成王来指导清溪。”
这意思是八岁前他可以跟叔父学射箭了!谢清溪顿时眉开眼笑道:“多谢叔父,阿耶,祖父了。”
谢檀道:“那劳烦七郎了。”说罢瞥了一眼兴冲冲的谢清溪,让婢子将其带去书斋温习功课了。
谢涵酸溜溜的摇了摇头,对谢羡道:“七郎太过溺爱不明于童不利,日后添嗣为人之父还是需严厉些。”
谢檀脸色一僵余光看了眼谢羡,只见谢羡面不改色转移注意力说道:“多谢成王提醒,听闻世子这。几日便要归京了?”
谢涵道:“是,太后年底寿宴命阿宝务必冬至前赶回京。”
阿宝名谢鸣年方十八,谢涵之子。十五岁便被谢涵送到军中历练现任昭武校尉,自小深得太后喜爱。
谢檀笑道:“阿桐这几日常与我念叨许久未见阿宝了,不知阿宝变至何样了。”
谢涵道:“是啊,阿宝还未见过甥呢,阿莹阿玉出生时阿宝便走了。”
“……”
三人很快转移了略过此话题往亭台去谈正事。
谢羡道:“我遣去凉州之人查到一个名唤王固的还未被谢雾的人灭口,只是暂还未寻到此人踪迹。”
谢涵道:“此人就算寻到,也万不可直接在圣人面前揭露。圣人明面派人调查了此事却用劫匪草草了结了,摆明因七郎无事也不愿再追责。”
谢檀道:“岳丈说的是,只怕谢雾太子之位很快便会被阿耶恢复。只能先寻到此人暗中控制住,静待时机。”
谢涵道:“这时机只怕难等,圣人因当年皇后挡刀之事对谢雾谢婉也格外包容——”
“岳丈!”谢檀赶忙打断道。说罢担忧地看向谢羡。
谢羡正面无表情饮一口茶淡淡说道:“挡刀?不过贼喊捉贼罢了。”
谢涵对谢檀道:“二郎,既七郎为当年之事所回便不必缄口不言,我看你倒比七郎还怕听到。”
谢檀见谢羡神情自若叹了叹气,对谢涵道:“岳丈教训的是,是我过于噤若寒蝉。”
谢涵道:“我知你两人疑惑不解圣人如此聪明却在此事,可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且皇后温婉娴静与圣人十几岁便在一起风风雨雨十几载,结发之妻舍命挡刀相救。圣人若连此都疑还有何可信的?何况当年圣人顶着朝堂悠悠众口其中不易你们岂会知晓……”
谢羡道:“成王,当年之事非一时所能查清。但如今林家已没落,就算谢雾接下来不出手我也会逼他出手。陛下的包容迟早会被他消磨殆尽,到时便容不得他了。”
谢涵道:“七郎,难道你救那林家侄儿是故意为之?露出破绽引太子出手?”
“倒也非故意为之。”谢羡垂下眼眸,只是救林甫时正好想到可借此引谢雾出手至少得失参半。
谢檀道:“好在圣人现今对七郎有弥补之意,此事应不会怪罪于七郎。”
谢涵道:“同理,弥补之情也架不住整日枕边风,迟早会耗尽。七郎是聪明人该知如何做。”
谢羡道:“成王放心,我心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