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后。
“嘎吱嘎吱”一辆破烂不堪的马车行驶在京郊路上。
二更的天,伸手不见五指,车上挂着一盏灯,灯火很暗,随着颠簸的车子一晃一晃,映照出车马的影子,好像鬼影晃动,赶车的人全身几乎都缩在衣服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忽然,路上闪出几个黑影,带头之人喝道:“停下!有钱拿钱,没钱拿命!”
“吱”车停了,好像要散架了似的“吱吱吱”地响了半天。
灯,“噗”一声熄了,车里传出女人诡异的笑声,凄婉中夹杂着恐怖。
驾车的男人缓缓拿起一根木杆,不知在哪一挑起个包袱,扔给那为首的强盗,哑着嗓子道:“给你。”
车里再次传出怪笑声,在这无月之夜,格外清晰,格外阴森。
那为首强盗摸出火折子,借着微光向包袱里一看,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眼珠外凸,龇牙咧嘴,强盗们还没反应过来,赶车人忽然喷出一口血,直洒在那人头上。
“鬼啊!”这几个强盗顿时吓得腿软,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赶车人望着他们狼狈的背影,冷笑一声,把血桃的桃核扔在地上,侧耳倾听,直到听不见强盗的哭喊声,才淡淡地说:“下车。”
车里下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穿着宫女的衣服,身材姣好,只是面容有些憔悴。她惊恐地看看四周:“这是哪?”
“出宫了,你自由了。”
“爹,我有点怕……”
“你怕什么?”
“这些东西我好陌生。”
男子顿了顿。借着微弱的光,那姑娘望望男子的脸,他看起来四十多岁,朗目如星,眉如刀削,鼻如剑挺,眼角隐隐有几道皱纹,之前他只是托人给她稍过东西和信,从没见过他。
“怎么了?”男子疑惑。
“没……什么,只是没见过爹爹。”
男子没说话,默默地取下灯笼,灯笼就在这父女之间摇曳,良久,男子说:“我陪你住段时间,让你适应适应外面的生活。”
“嗯。”姑娘低低地应了。
“上车。”
车子辚辚而行,姑娘昏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多久,“下车。”
那姑娘头没伸出来,就被一块很大的白布罩住了,她惊惶地要叫出来,却被人隔着布按住了嘴。姑娘突然伸手抓住那人的手,一股极阴极纯的内力便流进了那人身体,却感觉手臂一麻,被人点了穴道,只好乖乖地跟着。
那人拉着她一步步走着,走了一段便揭开白布。
“爹。”
“雪春。”
“您为何那样呢?”
“怕人看见,你那宫人衣服太显眼。换一套正常的。”
“唔。”
男子解开雪春的穴道:“内力不错,但是这招式还不敌街边打架斗殴的小混混。”
“爹,女儿在深宫,躲躲藏藏,找个衣柜藏进去也能修内功,但这招式实在是没地方练……”
男子忽然温柔了,轻声道:“无妨,慢慢练。”说这,将一本书丢给雪春:“好好练吧。”
雪春一看,书没有名,封面上有着不少凹凸。灯下一看,似乎是梅花的图案。
“雪春,不早了,你休息吧,这房间就是你的,衣柜里有衣服,可能不太合身,先将就穿着吧,明日我带你去做几套合身的。”
“谢爹爹。”
温敬转身离去。
温氏虽然几代人都在朝中做文官,但依然有秘功传世,只是无人练习,荒废了不少,温氏男子多注重招式,不修内功,今日看见这个小女儿内功之强之纯,温敬嘴角微微翘起。
温雪春是当朝皇后王洛辞之女,父亲却不是皇帝。
她的父亲温敬是当朝礼部尚书。
王氏乃是秦晋之地的世家大族,温氏祖上是江湖上的能人,只不过温敬这一脉有些特殊:选择了为官。
据说几十年前,爆发过一场抵御胡人的祁连山之战,当时的温敬的父亲,也是温雪春的祖父与王氏联合抗敌。
秦晋不安全,王家族长王元方就把自己的独女王洛辞送到京城温府生活,故温敬和王洛辞是一对妥妥的青梅竹马。
至于温雪春为什么会有这样尴尬的身世,她也不知道。
她从小被母亲秘密养在宫里,十四岁始得出宫,与父亲同居。
也许,马上她的身世之谜就要揭晓。
次日,温敬来的时候见温雪春已经穿戴整齐等待,那身衣服的确不合身,长短刚好,却很肥,温雪春在里面,显得更加瘦削渺小。
温敬带了温雪春购置衣服、鞋子。
晚上,来到城边咏秋楼。
温雪春抬眼一看,咏秋楼三层,临京城龙凤湖,龙凤湖又接御河,是活水。湖面上几叶小舟,不是航行的,是供一些人欣赏夜景,饮酒赋诗的。河边湖畔载着不少杨柳树,翠素交织,错落有致。跟威严的皇宫比,倒有几分江南风光,别有一番情趣。
“上楼吧。”
“好。”
温雪春提裙上楼,倒是有了几分闺秀气质,二人挑定窗边的座位。
温敬看着菜谱一边问着女儿的意见,一边点着菜,却发现温雪春答得心不在焉,抬眼看见温雪春呆呆地望着湖面。
酒楼一片华灯,虽做工不如宫内精致,却透着市井的温馨。湖水泛着粼粼波光,荡得温雪春心旷神怡。十四年,东躲西藏的生活过去了,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活在世上了。她好像从来没这样放松过,享受着初夏的晚风,几缕青丝被扬起,抚着她的脸,抚过她微微翘起的嘴角。
“咣”,温雪春如梦初醒,一回头,见一桌碗筷茶壶都已摆好,一抬头,温敬正微笑着看她,道:“怎么?看入神了?”
“这地方哪有你之前呆的地方豪华。”
“不啊,豪华的背后是忧虑,这种质朴安逸才让人快乐。”温雪春的话语里带上了几分激动,又道:“我真的再也不想回那个地方了。”
她说的地方,是宫廷。她自小生活其中,东躲西藏。
温敬摇摇头:“是我不好,也是……哎,挺巧合的……”
温雪春一脸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你知道你为什么生长在那个地方吗?”
“不知。”
温敬张了张嘴,环顾四周,道:“回府再说吧。”见温雪春两眼发直,便递杯茶在她眼前,道:“不说这些,聊些开心的。喝茶。”
温雪春双手接过,右手端杯,左手扶杯口,轻抿一口,那优雅的姿势使她看起来不像少女,倒像个成熟稳重的女子。一眨眼,她眉头皱起,嘴巴轻轻动了动,没了半点刚才的淑女形象,温敬不由得笑了出来,看温雪春表情痛苦地把茶咽下去,笑着说:“怎么,是茶不好?”
“好像是的……”
温敬喝了一口,品了半晌,又喝了一口,再品,良久,说道:“这是上等好茶,什么异味也没有啊。”
“什么?为什么我的这么苦?”温雪春满脸天真和无辜。
温敬一个没忍住,“噗”一口茶喷了出来,伏在桌上笑的几乎抽搐。良久,尽量压制住大笑,但身体待在抽动,断断续续地问:“你……没喝过茶?”
“没有啊。”温雪春无辜的样子十分可爱。
温敬本止住了笑,见女儿这副模样,又笑了起来,温雪春越发迷茫,这时听一声:“客官……上菜了……”
温敬这才止住笑,正正衣冠做好,却见的是两碗精米饭和一盘鲜笋拌桂花,刚想说什么,见小二下去了,便夹起一片嫩绿多汁的鲜笋,微笑着对温雪春说:“吃吧。”
温雪春也夹起了一片,一边小口地咀嚼着,一边问:“茶是苦的?”
“对。”温敬又想笑,忽看见邻座一满脸横肉的大汉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也就忍住了,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还挺聪明,猜出来了。”
温雪春倒是有些不高兴,叹道:“我这是孤陋寡闻啊。”
温敬一笑,道:“不算,时间久了就好了。不过,看你那端庄的样子可不像不认识。”
温雪春辩道:“我那是学……”忽觉得不对,便住了口,夹了好几片笋大嚼起来,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全然没了刚才的淑女气质,倒像是几天没吃饭的样子,咽下后,有点噎着,环顾四周,没有白水,只好拿起那杯茶,捏着鼻子“咕咚”喝了一大口。
她吐了吐舌头,忽觉一股香气飘上来,在口腔中肆意冲撞,顿时神清气爽,舌下生津。咂咂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却不全是苦涩。她直直地望着那杯茶,问:“为什么要喝茶呢?”
温敬笑笑,道:“开始嘛,是为了治病;后来人们觉得味道还不错;再后来,就跟礼仪有关了。”
温雪春眼珠一转,笑道:“刚刚我还在想,这么苦的东西还有人喝,岂不是自讨苦吃?可刚刚一品,觉得的确很特别。”
温敬依然笑眯眯地看着她,待她说完,道:“当初我也这样。第一次喝茶喝不惯,时间久了…..觉得还挺好。”停了下,问:“对了,你读过书吗?”
“读过一些,大多是娘派人送的,后来岳……就是弟弟也陪我读过几本。”
“四书五经一类读过么?”
“只泛泛读过《论语》……”
“那你读的都是什么?”
温雪春列了几个,也都不是什么经史,三教九流之书皆有,温敬却来了兴致:“这都是你娘挑给你的?”
“嗯。”
温敬一笑,道:“那我倒要看看你读成什么样子。”
“啊?”温雪春一脸惊讶。
“怎么?还没考呢就怕了?”他温笑道。
“没有……”
她正有些窘迫时,酒楼老板忽然来到桌前,赔笑道:“二位客官,实实在在对不起,有贵客出高价包了小店一晚,这……没上的菜赔您双份钱,这盘也不要了,您看……行不?”
见温敬脸色有些阴沉,他连忙补道:“两倍不行三倍?四倍?……您可行行好,这贵客……小店得罪不起。”
温敬凑近老板耳边,压低声音,问:“谁啊?”笑了笑,又低声说:“说了不用你赔钱。”
老板显然是心动了,眼珠转了转,伏在温敬耳边说了什么,温敬点了点头,付了茶水钱和那一盘菜的钱便带着温雪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