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赤红的脸上怒气冲天,隐忍之下,额上的两条青筋骤然暴起,登时怒喝道:“朕尚未言语,你们一个个倒跟市井泼妇般多嘴,生怕御殿不得安宁。中宫适才所言‘家和万事兴’五字,你们可是已然忘得一干二净?若果真如此,全打发去掖庭倒好。”
众人登时噤声,不敢多言,侯昭媛亦瑟缩,面露惧色。
我心里头不由得感慨起来:看不出皇帝如此宠爱侯昭媛,至此亦不愿对她撒气······
“侯姐姐,你且解释一二。”殷淑仪觑着皇帝脸色,语气温和道。
缓一口气后,侯昭媛娇娇怯怯道:“此事,此事还得从九尾凤钗说起。当日,妾妃得九尾凤钗,特来进献中宫,孰料娘娘当即回绝,吩咐妾妃自己留着——”
“九尾凤钗?”琽贵嫔颇为震惊,瞧一眼中宫。
“上头既有九尾凤,自然唯太后可佩戴,侯昭媛你如何敢进献中宫?”久不出言的瑛贵嫔‘叮当’一声,一时失手,柔荑落下晶莹精致的和田白玉嵌珊瑚珠牡丹穿花茶盏盖,与茶盏碰撞起来,发出一声叫人惊醒的声响,疑惑问道,语气掷地有声。
皇帝似不曾察觉瑛贵嫔举止不当一般,自听到‘九尾凤钗’之后,只一味地瞅着侯昭媛,昏暗漆黑的眸色似流光一般浮动着变幻莫测的光芒,叫人看不出内心的丝毫喜怒。
满座诸妃皆知,大楚御殿有制:太后可用九尾凤钗,中宫用八尾,长贵妃用七尾,四帝妃至六贵姬用六尾,余者不可用凤钗。
此刻瑛贵嫔一问,侯昭媛一时语噎,满面通红,遍体战战兢兢,娇柔弱怯似落地榴花,固然鲜红赤朱,到底花瓣枯竭,不复生机,然则垂首不语。
倒是中宫在旁解释道:“陛下,当日妾妃听闻侯昭媛欲要进献九尾凤钗后,心知不妥,便吩咐沉霁婉拒,并未收其心意。至于侯昭媛自何处得来,倒不曾多问。”
皇帝点点头,转向侯昭媛,神情不悦而夹带着深意,蹙眉问道:“祖制有定,你入宫多时,纵使深受恩宠,亦该牢记奉行才是。”语气中微有薄责与不满。
“妾妃······妾妃一时大意,还望陛下恕罪。”侯昭媛深深俯首,语气哽咽,姿容怯怯,尤甚方才。
懿嫔到底忍不住,不顾自身嫌疑,替侯昭媛求情道:“陛下,想来彼时侯昭媛一心思量中宫颇具孝心,纵使进献,终将孝敬帝太后,是而欲借中宫之手广行孝心。”
皇帝眼眸带着一丝深深的阴暗滑过中宫凤体,眉头微舒,沉沉笑道,语气怫郁,“如此说来倒情有可原。难得中宫如此孝心,日日探望帝太后。”
中宫一时慌乱起来,赶忙撇清道:“妾妃自入宫来,因体弱之症甚少向帝太后请安一事,御殿众人皆知,还请陛下明鉴。昭媛妹妹许是一时欢喜过了头,误以为妾妃时常往思过楼请安,故而特来进献,亦未可知。”
贴身内御绮丽替她轻轻拭去额头的冷汗后,侯昭媛惨白着脸,心有余悸,一字一句缓缓道:“娘娘拒绝后,妾妃便带着九尾凤钗回了钩弋殿。待到卸妆时瞧见箱盒里头铺着一块素白缎子,甚觉朴素,不甚华贵,不合凤钗之贵重,便吩咐霜雪取库房里的西缎替换。孰料没多久,霜雪回禀库房里头西缎少了一匹。”抿了抿嘴,“而后便如朱顺华所言,闻得中宫有孕,欣喜之余忘了上报,此事便就此不了了之。”言毕,面上掠过一丝不自在,苍白如臂间素色缀白色碎玉米珠的银线绣石榴披帛,浑然一副冬日飘雪之色,那般洁白无瑕,毫无红润的血色可言。
“如此说来,既是御赐之物,想来众姐妹无人胆敢偷窃,亦无机会偷窃。唯有宫人中,可出入云阳宫者,方有机会偷盗西缎。”闻得此言,陷入深思之中的叶丽人一壁忖度着,忽不由自主地喃喃嘀咕起来。
话语固然悄声,到底在这寂静如哑的椒房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待到传入诸妃的耳朵后,殿内的场面似一块巨石被人砸向平静湖面,掀起波涛惊浪,人人为之吃惊。
柔嫔亦随声附和般,赞同地点点头,不觉出声道:“丽人姐姐所言极是。如此一来,唯有宫人中可出入云阳宫者,方有机会偷盗西缎,行如此栽赃嫁祸之事。余者只怕并无如此良机。”
她们二人一席话,更叫人醍醐灌顶。眼见所言有理有据,皇帝看了一眼,示意叶丽人继续。
得皇帝允准,叶丽人顺从起身,施施然行礼毕,神色不卑不亢,娓娓道:“侯昭媛颇受陛下宠爱,想来无人敢堂而皇之偷盗。依妾妃看,唯侍卫有此嫌疑。”
“叶丽人此言颇有几分道理。”殷淑仪臂间一条素红泥金银如意云纹披帛仿若赤霞醒目,引人入迷,若有所思,看似自言自语,颇为认同叶丽人之言,“云阳宫周边殿宇皆有羽林卫严密戍守,想来便系侍卫暗中偷窃亦未可知。”
“殷淑仪所言甚是。”瑛贵嫔一袭玉黄色瑞草纹广袖双丝绫绣裙,华丽夺目似春日云阳明媚,愈加显出言语深刻,点头赞同道:“依妾妃之见,定系侯昭媛管教宫人不严,心生偷盗、贪财之念,故有此事。陛下,当初可不就是侯昭媛擅自闯入绐缜阁,方闹出了大动静么?”
此言一出,皇帝眼中当即闪过一道暴戾的暗光,遍体散发出一股股几欲将人冰冻住的寒气,再无怜惜之情、怜悯之意。上至中宫、嫔御,下至一应宫人见皇帝如此神情,皆胆怯噤声,个个心有余悸。侯昭媛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瞬间满脸惨白,恍如隔世投胎,瘫倒在地,冷汗直冒,毫无素日嚣张飞扬的模样,凄凄惨惨。
与敛敏对视一眼,我心下惊奇:‘绐缜阁’到底有何蹊跷,竟令恩宠如侯昭媛之流如此觳觫,竟直直跪于地,丝毫不敢入座?
一刻钟后,“秦敛,传旨下去,昭媛侯氏慢怠御赐之物,大不敬,着去绿头牌半载,以贵姬礼遇待。”皇帝冷漠道,森冷的语气似寒冰利刃,刺入人心,语气仿佛出自地狱,令闻者永世不得超生。
“是。”秦敛脸上固然不动声色地答应道,然则我却瞧出他的动作语气却较先头愈加小心谨慎——只怕增了二十万分有余。
固然不曾被禁足,然则‘去绿头牌半载,以贵姬礼遇待’十二字对侯昭媛来说,可算是不小的惩处。她登时丽容泛出雪色,近乎昏厥,且无人近身安慰,纵使懿嫔亦不敢上前求情,可见其平日何等自傲、不得人心。
我心下明了皇帝虽以‘慢怠御赐之物’的罪名幽禁侯昭媛,实质却是因绐缜阁一事而心生怒气。新晋嫔御虽不知绐缜阁一事到底如何,亦懂得察言观色,明了其乃皇帝心中一根毛刺,触碰不得、议论不得、冒犯不得。此番又见中宫、琽贵嫔等亦面色惶惶,再不做声。众人自不必提,以免祸及自身。
静默须臾,到底有人大着胆子,起了话头,“启禀陛下,侯昭媛虽大不敬,然则此事依旧需彻查才是。若不然,只怕来日御殿姐妹依旧有人受巫蛊咒诅。妍嫔乃陆贵姬宫中人,妾妃听闻前些时日,妍嫔探视权淑媛后险些落水,焉知非连带之故。现下中宫与陆贵姬皆身怀龙裔,碍于皇嗣亦该彻查一番。”礼贵姬久未出言,此番言论却是振振有词,面色颇凝肃庄穆。
皇帝闻言,微微皱眉,转向袅舞问道:“妍嫔,可有此事?”
“回陛下,确有此事。然则不过妾妃自己不当心罢了。”袅舞颔首行礼道。
琽贵嫔若有所思起来,条理清晰道:“此事还得先从偷盗西缎之人查起。偷盗西缎一事既与看守库房的宫人有关,将他们尽数唤来,一问便知。”
皇帝思量片刻,唤过秦敛。秦敛立马出门吩咐。为着皇帝紧急传召,不过须臾的功夫,殿内走进几个内侍,步伐零乱而急促,躬身行礼,面色恛恛不安。
“陛下,他们便系云阳宫负责看管库房的内侍。有一内侍早先被拨去了外宫,尚未补全,故而当前只五人守卫库房。”秦敛躬身回禀道。
琽贵嫔觑着皇帝的脸色,率先问道:“先头陛下将东项上贡的西缎尽数赐予侯昭媛一事,你们可知晓?”
四名内侍面面相觑,看向另一身材颀长的内侍,他叩头行礼道:“回禀娘娘,奴才知晓。”
琽贵嫔觑着皇帝的脸色,仔细问道:“你唤何名?”
“回主子,奴才名唤柏展。”语气坦然而无畏。
“柏展,西缎失踪一事,你可知晓来龙去脉?”叶丽人此刻发问道。
“回禀主子,那夜正系奴才值班。彼时霜雪姑娘前来,道娘娘要取西缎,奴才便开了库房。孰料没一会儿,姑娘就大喊着出来,惊慌失措地说剩余的一匹西缎平白失踪了。”柏展言简意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