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得此言,婺藕眼皮一跳,眉目间尽是为难之色,当即艰难地开口道:“她的孩子——”
婺藕尚未继续往下说,我便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接口道:“想来自然是她固宠求位的踏脚石。她自会好生照看恭敬——这可是她与侯氏一族来日的希望。”固然外头寒冷如冰刺骨,瑶光殿内却是摆满了无数蕴生出暖气的炭盆,热得人微微出一层汗,染湿了里头素白的中衣,黏着在身上,叫人腻烦不堪。
“近些年来,为着嚣张跋扈,懿贵姬恩宠些微,若非为着与皇家的姻亲,只怕宫人早已将她踩压得体无完肤。侯贤妃纵然诞下皇子,惹众人瞩目,如今亦是形单影只,无力回天,能继续稳稳坐牢从一品贤妃的位子便好。只怕其它的,她再无念头。”袅舞若有所思地回想着侯贤妃近些年的恩宠,一一掰着手指头,细数过往,一壁梳理起垂在胸前的一束细发,缠缠绕指柔。
“如今有了夕丽人,陛下哪管其她?”我嗤笑一声,嘴角微带落寞,耳边的红宝石坠子打在耳畔,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令人提神醒脑,“看着她,倒有几分是我当初的模样——只不知能盛宠到几何。”
“只怕你当初亦比不过她如今。才学、门第、容貌,只怕这三样便系她夺得风头、稳如磐石的根本。”敛敏微一停顿,看着我,“此等境况下,陛下能多少做到雨露均沾,只怕难能可贵。”
“陛下的恩宠——”婺藕尚未言毕,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惹来青雀、嘉敏、嘉温的瞩目,方收敛几分,微微拂帕,半遮脸,悄声道:“新欢旧爱间能做到雨露均沾,着实难能可贵。”眼角一丝深沉。
我心知她心思所在,只得好生换了口气,按着她的柔荑——如今固然细腻白嫩,到底早已失去初入宫时的丰盈,变得消瘦而纤细,道:“我晓得你为着上回陛下将你禁足一事,至今耿耿于怀。然则这日子到底该过下去。在咱们几个面前,你自然无需掩饰什么,但此事若被其她人知晓了,只怕会受责罚,甚至有失宠的危险。”
“我自明白轻重。”婺藕面色淡淡道,语气甚是冷静,不复当初单纯之色,亦如此刻发髻之上的赤金并蒂海棠步摇上所缀的两颗花蕊明珠一般,沉静如水,然则黯淡无光。
袅舞与敛敏对视一眼,各自啜饮,耳畔只余三个孩童玩耍的嬉笑声,充盈整座玉烛殿。
未几,“今日这玉烛殿好生热闹。玉婓、修仪、妍贵姬皆聚集此处。”皇帝的声音由外而内传来,吾等四人赶忙收拾了出去迎接。
不过片刻,皇帝便走了进来,一件明黄色九龙腾飞祥云纹锦袍显得他身姿挺拔,神采奕奕,如玉面容光辉明朗,仿若日光四射。
嘉敏时已五岁,已多日不曾见过父皇,此番眼见皇帝走入,自然第一个笑着飞奔着迎了上去,高兴地抓住他的手不放。皇帝心内高兴,当即将她抱在怀中。
“不知陛下怎的会来袅舞这儿。难不成是闻到了这儿的茶与乳调配出来的香气?”婺藕换了一副态度,又是原先那个爱打趣皇帝的婺藕了,然则如今的打趣更多了一份谨慎小心。
此时,宫人们早已按着吩咐将茶乳做片,制出各种香茗,烹煮起来,送入殿内,清芬扑鼻满殿香。
“申贵姬这主意倒新奇。”嗅着宫人们呈上来的茶乳香茗,皇帝落座,一手抱着嘉敏、一手抱着嘉温,颇具慈父之爱。
“陛下若喜欢,妾妃日日换着花样吩咐人送去临光殿?”婺藕提议道。
临光殿乃皇帝批阅奏折之所在,素日来无嫔御可入内——纵使当日的琅贵妃、御殿第一宠妃侯昭媛、御殿第一妃琽贵嫔亦不可随意入内。
“这倒是个好主意。既如此,申贵姬何不将外夷所出芳香膳食汇集,或烹作肴馔、或制作饼饵、或煎作羹汤?想必定芬芳袭人、入口清香。”皇帝含笑道:“待到申贵姬亲自题名,刊入食谱,朕再备下盛筵,召宗室、大臣入宫赴筵,便唤作‘内香筵’,如何?也算有了昔日南唐后主李煜的风采。”
敛敏自有孕以来,时不时对皇帝温柔以待,不复早先的冷若冰霜,此刻颔首赞同道:“陛下好主意。不过这外夷所出芳香膳食素来繁多,想要一时半刻尽数汇集,只怕颇费工夫。”
“无妨。”皇帝满面无谓道,端起一杯茶乳,悠悠一入口,甚是惬意舒爽。
“陛下今日怎的有闲暇来玉烛殿?”眼见皇帝安然将茶乳咽下肚,我悠悠一声玩笑问道。
“朕今日得了蒲州青柿,正打算赠予玉婓你尝尝鲜。孰料一入瑶光殿的大门,便被告知玉婓你带着孩子来了玉烛殿。这不,赶忙带来与你们一同分甘同味。”说着,皇帝嘴角含笑地示意秦敛呈上。
托盘内,蒲州青柿整齐排列在一起,黄绿色的表皮皆雕琢上了精细的麒麟送子图案,颇为符合敛敏眼下情状,可见底下人用心颇深。
婺藕眼眸微带惊奇,拈起一块,在手上不住地细细看了,啧啧称奇道:“妾妃年幼时听家父说起,蒲州青柿果皮薄无籽核,肉细汁多,甘甜味美,有养肺胃、清燥火的功效,可补虚、解酒、止咳、利肠、除热、止血、涩肠、润肺、止血、和胃等,更可在上头雕成各种图案——福禄寿、五子夺魁、魁星点斗、八仙庆寿、麒麟送子、连生贵子。只看陛下送来的蒲州青柿上头雕琢成的麒麟送子,可见刻师手艺精湛。如此栩栩如生的麒麟送子,妾妃从未见过。”
袅舞已然取了一只青柿,细细观察着,甚为赞赏刻师手艺之精湛。
“朕不过想着,除了钱修仪,你们三人皆为朕诞下皇嗣。趁着新鲜,将此物雕琢成麒麟送子图案,岂不正合场景?何况,玉婓与你们三人姐妹情深。朕将青柿赠予玉婓,岂非你们四人一同享用?若此番修仪再为朕诞下一子,到底也不算辜负了朕的一片心意。”说着,皇帝目光灼灼地看向敛敏。
吾等皆听出了皇帝的言下之意,到底碍于敛敏神色淡淡,一味沉默,不好多言,便扯了话题。
婺藕微微一笑,道:“陛下既送来了蒲州青柿,不若亦尝尝妾妃这儿的阳城肉罐肉。”
眼见婺藕嘴角笑意更浓,皇帝略微诧异道:“朕曾听闻珊姬所言,阳城肉罐肉所用之罐似粗瓷,内敷细釉,口颈小、肚儿大,瓯式盖子,盖与罐口大小合度,放之平稳、严密,外形美观、色泽鲜亮、敦实大方,可煮、炖、焖肉,可观可用。肉以猪、牛、羊肉并小米及数种作料煎煮制成,肉味纯正,软烂可口。不知申贵姬此番所作肉罐肉可有何独特之处?”
“原来陛下早早在珊姬处尝了鲜。如此说来,倒是妾妃把握不住机会,拔得头筹了。”说着,婺藕脸上故意流露出失落之色。
“哪儿的话。”皇帝见此情状,失笑道:“朕不过听闻珊姬说过一次而已。倒从未见识过。此番申贵姬你一呈上,朕倒有了口福,一尝究竟了。”
“如此,便可算是妾妃的福分了。”婺藕闻言,圆润的双眸露出欢欣雀跃的神采,急忙吩咐茑萝将早早为吾等预备好的肉罐肉呈上。
茑萝随口问了一句道:“早先娘娘还做了广灵豆腐干。不知可要一同呈上?”
闻得‘广灵豆腐干’五字,纵使敛敏亦双眉飞扬,对婺藕欢喜道:“我听闻广灵豆腐干历史悠久,享誉雁北、大同、河北等地。当初,我娘亲在世之时,亦曾为我做过几回,乃至欲将此技巧传授与我。可惜我天资不及我娘亲,到底只学会了十之二三。据我娘亲解释,这种五香豆腐干为条状,色泽白里透黄,质地硬中有韧,成香耐嚼,越嚼越香。年幼时我一尝,随即对之念念不忘。如今婺藕你这一出,倒叫我满含期待了。”语带惊喜。
敛敏身怀六甲,皇帝亦对她分外纵容,库房珍宝予取予求。到底敛敏非爱慕虚荣之人,对身外之物不甚上心。如今,眼见得敛敏难得露出一副惊喜万分的模样,好奇之余,忙道:“修仪难得如此出言。既如此说,申贵姬你且吩咐人一同呈上。”
“既然陛下亦如此说,茑萝,你且将它们一同呈上,亦好叫敏姐姐一同尝尝本宫的手艺。”婺藕随即笑着吩咐茑萝即刻呈上。
“是。”茑萝说着便下去了。
须臾,一桌子的美味佳肴、糕点菜肴随即摆在暖阁的圆桌上,菜肴糕点模样格外精美而诱人,显见皆出自婺藕之手。敛敏迫不及待夹一筷广灵豆腐干入口,细细咀嚼之后,睁大了眼眸,细细品味之余,深沉之容泪眼汪汪,几欲流出泪来。
我纵然心下了然婺藕如此手艺,定与敛敏生母颇为相似,故而叫敛敏如此感动,几欲落泪,到底劝说道:“姐姐若如此喜好申姐姐的豆腐干,大可叫申姐姐将手艺传给庖丁,再安排去云光殿办差。若一味伤感动容,只怕有损胎气,倒系申姐姐的不是了。”
袅舞亦在旁劝慰道。
皇帝跟着劝说了几句,亦夹了一块广灵豆腐干入口,细细品尝了,待咽下肚后方赞叹道:“申贵姬手艺堪与珊姬相较。”
“妾妃多谢陛下夸赞。”婺藕客气一声,含笑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