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近几日你病着,可曾瞧见稚奴了?”权德妃忽而话题一转,随即问我道。
我微微一愣,随即说道:“我前些日子漫步御花园,正巧遇见他了。看起来,他还是不错的。”
权德妃点点头,“我瞧着自从封王而出宫开府之后,他的性子倒是愈加沉稳了。论及行为办事之道亦精明了许多。”顿了顿,似在犹豫,随即解释道:“自从成为亲王,立下汗马功劳,但凡有些好东西,他纵使人不到我德昌宫,到底总会吩咐宫人将收到的好东西送来。你可有收到?”说着,疑惑地看着我。
我不假思索地说,“不曾。从来没有。”心里头随着这句话的道出而起了一丝波澜。
权德妃的神色诧异起来,古古怪怪地觑了我一眼,惊讶道:“依着当日的情状,他素来‘密华姐姐’长、‘密华姐姐’短的,怎会忘了该赠与你的那一份礼物?虽说礼物不在大小贵贱,到底也算是一番心意才是。我这里日日都有,无论大小、用途,应有尽有,如何你这宫里却是——”面色讷讷,不再继续讲下去。
面对权德妃如此言语,我开怀一笑,不曾将此事记挂在心上,无所谓道:“无论什么玩意儿,他那里有的,我这里难不成会没有?我这里的东西足够我自己用的了,只是我不曾取出来。若再多一些送来,只怕白白放坏了。”
见我如此不以为意,权德妃亦有些释然,“你能如此想自然是好。然则你可别忘了今时今日稚奴已然不是当日那个需要你一力维护的皇长子了。他已然有了子嗣,日后你可得看着点稚奴的孩子,如此才算得上一介长贵妃所应有的庶母职责。”
我颔首答应道:“这是自然。姐姐你若知晓每日我送去铪王府的东西,自然知晓我时刻念叨着稚奴的那几个孩子。说来姐姐可知晓嘉慎公主之子降生之后,妹妹吩咐人送去哪些礼物?”言语中夹带了几分好笑。
权德妃一脸了然,灿然笑道:“不外乎一些抓周与男孩子该有的蓝色、墨色雪锦料子,还有几把金锁、文房四宝之类的。俗得很,到底也算合了太华的心意——偏偏拉着俞御医一同前去,先检查你的,继而将除皇后之外所有人送去的礼盒皆打开检查了一遍,可算是大事一桩了。自此之后,除了陛下与皇后的赏赐,太华每每收到她人礼盒,皆不忘吩咐葛稚川检查一番。最后逼得太华连稚奴送去给她的东西也不得不被检查一番。清歌,你这可就杯弓蛇影了。”嘴角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意,“稚奴出宫之后,与下降了的太华夫妇往来一衣带水,若非看透你的心思,只怕连稚奴亦会心生不满。有一次,他曾来我安仁殿,玩笑着说一句‘婉长贵妃近几日可真是见谁都像是贼了。’口气随带着玩笑的意味,我到底听出来他的不满。若非我拿着话一一劝说,更拿出当日咸黒的事例来劝慰他,只怕他尚不明白你的苦心。那日,听我说完,念及自己当年的事宜,稚奴的脸色才好了许多。”
自从嘉慎公主下降、身怀六甲之后,权德妃十分不放心,特意差遣了葛稚川亲自陪护看诊,一并将女儿与外孙尽数托付给他。
我却没了玩笑的兴致,叹出一口气,正经而幽幽道:“我彼时只念着当日袅舞姐姐的孩子如何中毒而死——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我到底该小心些。如若不然,此事若发生在嘉慎公主之子的身上,只怕莫论嘉慎公主,纵使系姐姐你,亦会心智错乱。”眼见权德妃脸上浮起一丝动容,随即闭了口。
我将茶盏推到她面前,示意她喝茶,缓一缓心思。
在自己的心绪中想了良久,权德妃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强自笑着说道:“又不是太子的儿子,不过是陛下的外孙罢了。如何会有人想要他的性命。”
我的眼色暗沉了下去,沉声说道:“当日的瑶泽亦不过一介小小、无能匹及龙椅的帝姬而已,至死不过得了个穆安定公主的谥号。”语气犹如九天寒冰一般叫人的骨头被割裂出一道道伤口,流出里头潺潺的骨髓,不忍直视。
沉默在未央殿之内风靡了半刻,随即被权德妃一句话打断了,细细安慰着,“你未免也忒小心了。袅舞系穆安定公主的生母,我自然可以明白她这一份心。然则你这般可就太过了。鸾仪身为你的亲生女儿,何人有胆量加害于她?难不成眼见着陛下、皇后、你一力护着,他们还敢在老虎头上拔毛,铁了心找死不成?”
“我正为着此事才格外小心。”我目色忧忧,心有不安,“正为我自己身居高位,为众人所畏惧,所以格外惧怕每时每刻皆有无数人等着看我这位婉长贵妃一个不小心,身陷囹圄,继而在旁围观的众人落井下石,叫我难逃升天。当日,我特地吩咐俞御医一同前去送礼,正为我自身清白之故,亦免得叫姐姐你与太华疑心。身处御殿多年,姐姐你自然知晓何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叫她人得了机会,撺掇咱们之间的姐妹情谊,只怕届时我百口莫辩,无力回天。”说着,悲从中来,不由得姗姗泪下,“袅舞心如死灰、敛敏已然离世、婺藕更是入了冷宫,当下我能够一力依赖的,除了你,便只剩下皇后与折淑妃了。温妃、慧妃固然牢靠,到底她们需得我相助之处多。真正到了紧要关头,还是得靠你们三人助我一臂之力。”
此刻,权德妃脸色格外动容,眼中泪花闪闪,夹带着几分深有体会的了然,这才紧紧握住我干枯的双手,隔着骨头细细揉摁着,劝慰道:“所以你才这般焦急地扶持我登临长贵妃之位?”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我摇摇头,无奈道:“非也。如今皇后之下,唯我独尊。一旦这样的场面来得久了,只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姐姐,难不成你忘了当日琽妃的例了?”
听闻‘琽妃’二字,权德妃当即了然,连连点头,赞同道:“我自然知晓。人,一旦大权在握,只怕会变得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当日,琽妃可不就是为着权势显赫,这才动了登临后位之心?若非那些伤天害理的罪案一一被追究出来,只怕咱们尚不得知她竟已变得如此可怖了。”顿了顿,面色浮上几分诧异,问道:“纵使你身居长贵妃之位年深日久,到底林氏一族于前朝可谓无足轻重,无一人担任朝中要职。如此情态,连我权氏一族亦不及,如何会有你权倾天下的那一日?纵使陛下动了易储之心,来日系恭容登基为帝,只怕这朝局亦不利于你啊。”仿佛察觉出来自己说错了什么似的,随即闭了口,歉疚地对我笑笑。
“正为林氏一族与折氏一族一般无二,于前朝毫无根基,宣慈才有几分与恭顺一般的胜算——来日得以登基为帝。然则今时今日看来,申氏一族在朝中已然随着婺藕的倒台而凋零,只怕太子即位亦无不可。”想了想,我凑近了脑袋,蚊噫低语,盯着权德妃熠熠生辉而活灵活现的一双美眸,细细说道:“陛下最忌讳的可不就是前朝与御殿相勾结,致使朝中党派权势大小不等,逼得陛下今日不得不仰人鼻息,纵使颁布一道旨意亦要看那些前朝老臣的脸色?”
“听闻前朝湘贵妃晋封贵妃当日,为朝中大臣当场称为‘倾城祸水’、‘殃民红颜’而一时气结,选择了自缢而亡。之后,先帝因着多年来哀痛过度,最终径直昏于朝堂之上,五日后随即驾崩。”听了我的话,点点头,念及前朝旧事,权德妃不由得喟然一叹道:“纵然身为君王,到底也有不能自己之处。再者,当日为着贵妃之位皆有封号,先帝曾意欲将“宸”字作为封号赐予她。可惜最终不得如愿,宫人只好以出生之地称之为湘贵妃,如此称呼沿用至今。”
“当日,琅贵妃在世之时,她亦曾考虑过红绸自缢,可惜未能如愿。”我念及往事,不由得感慨起来。
“罢了,罢了。这下可倒好,越发说得你心思消沉了。”权德妃收起了一副哀哀可怜之色,拍拍我的手道:“今日一聚,能见你心思开怀,我到底放心了。”说着,瞧了瞧窗外乌黑不见五指的天色,随即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说了忒多话,只怕你也累了,就不打搅你歇息了。”
我颔首回应道:“好,有空咱们再来见面闲话。我身子乏得很,就不起身客气送姐姐出去了。”说着,身子纹丝未动,一味吩咐倚华送权德妃离去。
今夜,提及琅贵妃早先之时,叫我夜间睡梦之中感到了一丝不安与诧异,随即梦魇起来,梦见了当日那句“好生保管焦尾琴,琴在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