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下诧异而疑惑:若论及敛敏意欲奋起夺宠,如何不过数日便借口推脱侍寝?若论及不欲夺宠,为何那日她特特借高髻纤裳、首翘鬓朵,求皇太太后相助,现身皇帝面前?
吾等三人私下里亦曾悄声讨论过,只觉敛敏此举实在捉摸不透。论及疑惑之人,除却吾等,亦有姝妃之流甚为困惑。
一日清晨,临近初夏,日头姣好,春光明媚,日光仿佛撒下无数金色的粉末,照得人从头到脚暖洋洋。愫罂殿内,熟悉的樟叶香气弥漫填充,令人恍惚置身于香樟林之内,清风淡雅令人深感舒心。因着临近夏日,日头愈加毒辣,天气愈加燥热,蝉鸣之声愈加叫人烦闷。
是日清晨,愫罂殿内,姝妃不过一袭竹青色蜀绣莲花盛绽的轻纱宫装,外笼一件深碧色银线流苏镂空刺绣的罩纱,看来格外清亮流利,裙角部位绣一株拔地而起的织金莲叶图案,七彩蜀绣锦缎的抹胸部位正好开出一朵青莲,颇有‘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一番情趣,周身只以碧玉钗环做装饰,清简怡人,静静坐着,取出一方七彩苏绣碧荷出水手帕摊开在腿上,双手安然摆放其上,不经意间将话头引向敛敏,“不知近几日明贵姬玉体是否安康。本宫瞧着那几日陛下盛宠,连带着云光殿一应宫人亦分外得福,赏赐丰厚。怎的明贵姬没几日便玉体违和?总不会是宫人伺候不当吧。”
“姝妃妹妹所言甚是。”上首的琽妃面色和悦道:“本宫差人问过了,沈御医只道明贵姬素来身子羸弱,需得好生修养。论及此事,明贵姬到底大家风范,出身名门,自己没法侍寝,倒时常劝陛下往四位新妹妹处多走动,颇有妹妹你当日的品格,当真堪称典范。”一身朱砂色纯金线团绣赤色芍药单丝罗宫装,高贵矜持,外罩一件祥云纹轻纱披帛,纯金线绣出酷似凤凰的翟鸟图案,五色备举,神采辉煌,叫人恍惚一眼错觉凤傲九天,固然芍药不过花相之称,绚烂妩媚之中,终究显出几分一国之母的自在风范。
我屈居下首,冷眼瞧着,暗暗思忖道:如今没了琅贵妃,愈加显得掌御殿事的琽妃一枝独秀。纵使侯贤妃位分在她之上,终究不及她大权在握。
“是啊。琽妃姐姐你吩咐朱娙娥多去探望了几次,倒叫陛下称颂一句‘和睦宫闱’,便升为姬,可见明贵姬着实有福。既得陛下与琽妃器重,连带着身旁的人也沾了福气。倒叫本宫好生羡慕。”侯贤妃身着次一等的桃色石榴花宫装,上头以精致的刺绣工艺绣出无数蔓延开来的石榴花,鲜艳欲滴,魅色可人,兼朝天髻上以三支精巧别致的羊脂美玉簪斜斜簪入,并四支镶细粒米珠垂明珠流苏银质步摇左右各二支妆点,日头之下,白光明玉之中,显出几分往日御殿第一宠妃的清丽娇俏,亦不失和蔼从容,微微一笑道,点出了朱姬沾光一事。
平中才人倒叫起来,仗着自己东项大家出身,身份与寻常妃嫔截然不同,语气分外大胆,扬眉飞舞,愈加显得她姿容美艳似春花浪漫,既有鲜红色芍药的娇艳妩媚,亦带上了一滴清晨露珠的清澈纯净,妖艳不可方物,“依妾妃所言,明贵姬并非有福之人。”
一句话,惹来纷纷侧目,平中才人似无所察觉般,神情颇得意,继续道:“若明贵姬当真有福,如何承蒙陛下恩宠不过半月,便身子抱恙、不得侍寝?”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当真系明贵姬无福消受,如何晋升贵姬之位,掌一宫主位?朱妹妹又如何自娙娥晋升姬位。”固然入宫多年,起起伏伏,性情有了转变,委婉几许,到底身份尊贵,瞧不惯平中才人如此嚣张得意,意难平之下,墨美人当即婉转反驳道,语气仿佛带着初入宫时的一二分嚣张,衬得身上一袭紫色轻纱苏绣菊花宫装愈加咄咄逼人,语含讽刺,“平中才人言辞如此浅薄,到底出身东项,与咱们大楚无法相提并论。”
“妹妹虽出身东项,却也明了大楚礼仪。”平中才人一时被堵得哑口无言,面色尴尬起来,微微涨红似一朵春日桃花鲜嫩开在枝头,红白交应,“既有墨美人如此说法,明贵姬掌一宫主位不久,如何便身子不爽?显见明贵姬福分浅薄。论及朱姬,亦不过听凭琽妃娘娘吩咐,前去探望,这才偶遇陛下往云光殿探视明贵姬。此事说来,若非琽妃娘娘吩咐,只怕朱姬并无如此福分。归根结底,只怕皆系琽妃娘娘之功。”
“此事不过偶然罢了。换成是你,只怕亦会得晋升。琽妃不过做了个顺水人情。”墨美人眼波轻轻瞥了一眼朱姬,满含嘲讽轻视,发髻之上的一支紫玉雕琢的凤钗垂下的紫珠流苏随着眼波的流转而微微晃动起来,划出一道紫云一般的弧度,愈加显得墨美人姿容出色,恍若云间紫鹤,轻浮白云,振翅而飞。
朱姬当即涨红了脸,头埋得愈加低了,神态萎缩不已,似一朵枯萎的夏末玫瑰花,残色斑驳,花瓣凋零,枝叶分离,显出几许失落。
御殿乃是非衍生之地,任何闲言碎语都会叫人记挂在心,口耳相传。纵使是东项出身的平中才人亦如此。无论闲话如何渺小,平中才人这句话到底传到了皇帝耳中,却只作一笑,称新人不懂规矩,做事不拘小节。
此事亦在我意料之中:自东项四女入宫,皇帝雨露均沾,固然有避免冷落东项之心,到底有贪图新奇之意,故而借着这个由头恩宠东项四女。
吕婕妤手艺出众,将东项烹饪手艺尽数习得,转而变化为大楚菜肴,日日新品,皇帝一时赞不绝口,晋为珊姬,如此倒是小事。最惹人注意的当数嘉慎帝姬痊愈回宫,令失女多年的姝妃喜极而泣。
闻得爱女不日便会回宫的消息,是日,欢欣万分的姝妃特意起了大早,换一身家常素净的月牙白轻纱宫装,算不上华贵,到底这温和柔软亦配得上慈母之称了,怀中抱着咿呀学语的嘉和帝姬,早早与莲华一同在月华门旁焦急等候着。因着嘉慎帝姬并非嫡出,当日离宫亦为着避灾避祸,故而今日回宫,只吾等几人前来迎接。
与姝妃相伴在侧的,固然有吾等,亦有藤原中才人之流,口中劝慰道:“嘉慎帝姬一回宫,只怕系陛下成全了姝妃娘娘的一片慈母之心。”眉形雀跃而得宜,愈加显得她娴心蕙质。
姝妃淡淡一笑,并不多言,只眼光流露出迫不及待的神情。
不多时,远处宫道上逐渐浮现出一辆马车。随即,嘉慎帝姬被荷华领着,颤颤巍巍地下了马车,幼小身躯出现在月华门前。莲华指着前方遥遥一道柔软纤细的人影,姝妃惊喜之余大叫一声,抱着嘉和帝姬立即迎了上去,眼含热泪。
荷华尚未行礼,姝妃已然将手中的嘉和帝姬递给莲华。姝妃慈爱地只顾着伸出白玉一般的玉指,仔细小心地摸着嘉慎帝姬长成的面容,不禁泪眼汪汪,两行清泪径直滑下羊脂白玉般的脸颊,日光下浮现两道金色的泪痕。
我站立一旁,细细打量着:数年不见,算下来嘉慎帝姬已然五岁年华,个头较出宫时高了不少,亭亭玉立,可惜消瘦了几分。身着一袭合身的银灰色镂空刺绣银莲花大袍,愈加显得她容貌沉默恬静,静寂无声,相貌酷似一母同胞的嘉和帝姬。姝妃诞下的这一对女儿,紧挨着瞧,我只觉她们恍若一对并蒂双生花,皆与姝妃有七分像,依稀可见当日姝妃年幼时清姿婉约之貌、恬美宁和之态。
日光照射下来,嘉慎帝姬大袍上的银线被折射出一阵阵仿佛炫目逼人的银白色光芒,仿佛弥漫出一股观世音菩萨手持羊脂玉净瓶的从容和睦、仁慈亲切的风度华采。小小的一个人儿,一步步走来,许是听多了寺庙里头的靡靡梵音与晨钟暮鼓,面容带上了几分白玉雕琢而成的观世音菩萨像的恬静平和,每一步皆沉稳而安定。
“参见母妃与众母妃。”嘉慎帝姬固然离宫数年,依旧熟悉宫廷礼仪,行动举止不失分寸,可惜为着礼数客气,失了一份天真的恋母稚子之心,寒凉之意自流光之中的银线上浮现出来,夹带上佛家该有的四大皆空,冷漠无情,不似未离宫时的缠人可爱,只叫人觉得心底发酸,自银牙里头涌出来。姝妃心疼地将其抱在怀中,涕泗横流,悲不可禁。
我心下不由得唏嘘:不过短短数年,小小的人儿便长成了大孩子,昔日缠人抱在怀中的孩童已然知晓规矩,不再过分亲近生母了。
觑了一眼被倚华抱在怀中、一身珠光明铛的鸾仪,见她不知忧愁地看着众人泪流满面,心头格外不解,我心中不禁担忧起来:想来待她长成下降,我与她之间的母女情分只怕亦会生分。
众姐妹陪着静静地流了一会儿泪,敛敏不失时宜地劝道:“娘娘,咱们还是先回宫吧。这会子站了这么久,只怕帝姬也该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