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失笑一番,“玉婓此言极是。”顿了顿,皇帝端起茶盏,啜饮一口,烛光下衬托得明黄色絮衣锦袍泛滥出一片赤金之色,尊贵无比,补充道:“朕自得了玉婓,福气与日俱增,子嗣亦接踵而来。如今,与你交好的除了修仪,妍贵姬、申贵姬皆有子嗣,可见玉婓福泽深厚,得神佛庇佑,爱屋及乌之下,连身旁人亦分外多福。此番确该往雍和殿祝祷一趟,祈祷玉娘亦身怀有孕才是。”面容喜悦重重。
我微微一愣,不禁回想起承文曾回禀:‘玉娘’乃丽人夕泽的乳名。
皇帝此言一出,语气一衣带水,显见她如今恩宠深厚,非常人可比。御殿之内,一位嫔御怀孕,往往会令皇帝放下对其她嫔御的宠爱,转而关心皇嗣。然则眼下敛敏身怀六甲之际,皇帝亦不忘怀夕丽人,以亲昵小名称呼,更不顾深更半夜前往雍和殿祝祷,显见夕丽人在皇帝心中地位极难撼动。只怕纵使当日的侯贤妃亦无法与之匹及。
我心头不禁惴惴不安起来:来日,若夕丽人心怀叵测,我未必敌得过她。
掩下心头无尽思量,我当即起身,整理好着装,外披一件鲜红色羽纱斗篷,陪披着斗篷的皇帝往雍和殿走去。六个内侍提携着琉璃灯笼并肩两排走在前头。另有两个内侍撑着九龙伞在后头为吾等遮挡风雪。
正与皇帝谈笑之间,一个恍惚眼错,前方遥遥可见一点昏黄红灯笼于黑暗的幕布之上漂浮不定,被人提着,晃晃摆摆之中,愈加显得那位嫔御婀步轻娜,身姿如蒲柳般娇软轻盈。
眼见皇帝停下脚步,不及开口,在前方开路的秦敛、倚华诧异起来,“陛下,这可倒奇了,前头不知是哪位主子娘娘,深更半夜不在寝殿内安寝,倒来这雍和殿祈福。”
皇帝吩咐黄门令宋峰急忙追上,前方嫔御转身前来行礼——原来是中才人甄氏!
甄中才人眼见我与皇帝在此,忙近前行礼,一袭赭石色锦缎絮衣宫装衬得她如同一朵硕大的芍药花开在雪地之上,娇柔百媚,“妾妃参见陛下、婉贵嫔,陛下万安,娘娘金安。”
“甄中才人此番可要往雍和殿去?”皇帝诧异道。
“正是。”甄中才人清凌凌一把妙音婉转道来,甚是悦耳,“妾妃此行乃为钱修仪腹中皇嗣祈福。”
皇帝与我对视一眼,嘴角含笑,面容赞叹,和颜悦色道:“难得甄美人如此大方得体。”
‘甄美人’三字金口一开,甄美人当即热泪淋漓,俯身下跪,深深道:“妾妃谢陛下隆恩。”
是夜,无论她人如何安眠,翌日清晨听闻皇帝专为敛敏而特晋甄氏为美人的旨意后,纷纷侧首不已,亦羡亦妒之声传遍御殿内外,甚是浩荡。
为着天赐的良机,甄美人与我来往得愈加亲密。正为着此等亲密,我方得知事关甄美人的一桩秘事:为着早日身怀六甲,甄美人早先日日服用杜仲。好不容易身怀有孕,尚未禀报皇帝,随即小产。自此之后,再无身孕消息。
我不禁诧异起来:原本杜仲本就有安胎气之疗效,如何短短时日内便小产?此事说来古怪异常。
除此之外,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便系素昭媛自己怀有身孕三月亦不曾察觉,自愫罂殿晨昏定省回来后因故受惊小产。御医测脉断言,素昭媛因多次小产而致体质孱弱之故,只怕今后受孕机会渺小。
她们二人可算得上是同病相怜了。
“此言当真?”梁琦回禀之际,我甚是诧异,自榻上当即直起身子,因着朱缥色的锦缎裙摆过于宽大,一时行动受限,微显呆钝,几近打翻手中的茶盏。
倚华眼疾手快,赶忙接过我手中的茶盏,安安稳稳地放置一边。
梁琦深沉地瞥我一眼,垂下眼皮,沉稳低眉道:“月室殿传来的消息正系如此。如今,只怕陛下那边业已得报。”
莺月与星回对视一眼,喟然一叹道:“若素昭媛能生下皇嗣,只怕会更得陛下宠爱。”
倚华不紧不慢地摆好茶盏后,侍立我身旁,不冷不淡道:“只怕素昭媛自己亦未料得自己身怀有孕。”
我哀叹一口气,甚是可惜,端然正坐,安好裙摆,整理好上头垂挂的雕芙蓉花琢翠玉碧叶白玉佩的流苏,安然端起一旁的新茶盏,正襟掀开茶盖,挺直了腰板浮了浮茶面,若有所思,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可惜了她身子如此孱弱,多次受孕而无所诞。”
“然则此事说来话长。”梁琦觑我一眼,继续道:“素昭媛小产之时,若非一旁的瑛贵嫔看出端倪,发现得早,只怕素昭媛连性命亦不保。”
“瑛贵嫔?!”我愈加不得其解,细细瞧向梁琦,示意他坦言相告。
“素昭媛小产之时,瑛贵嫔正在月室殿。”梁琦言简意赅,一语点破天机,继续道:“据瑛贵嫔所言,因彼时月室殿内御黄丹闹出了动静,这才令素昭媛受惊小产。”
闻得此言,我了然地点点头。
为显瑛贵嫔救助素昭媛之功,皇帝特晋瑛贵嫔为妃,以示嘉奖,又赐素昭媛庖牺瑟以作安慰,再命永巷令彻查黄丹一案。
年幼时,我曾听母亲说起:庖牺瑟通体髹黑漆,绘金芳,凤鸣首,尾描龙,五十弦,乃当今皇帝一母同胞兄弟——早逝的悼敏太子生前最喜爱之物。悼敏太子敏慧聪颖,平帝特为取銮,随博字辈后,曰祁博銮,明昭其意。悼敏太子虽三岁通音律,其声到底哀抑不绝、忧幽难断、恸人心肠,无法扭转,人皆谓之不祥。待平帝欲毁此物,恰逢悼敏太子溘然离世。此物就此不见天日,封存库房。
我心头不由得揣摩起:今日皇帝以如此哀痛之物作赏素昭媛,到底何意?
未过几日,永巷令查出月室殿角落遗落几块九鸾钗碎片。
九鸾钗原属南齐的潘淑妃,上雕九只鸾鸟,每鸾一色,各不相同,钗边还刻着“玉儿”二字,寓意原主潘淑妃名讳。当日,位居中宫之时,太皇太后得怀帝下赐九鸾钗。而后皇帝登基,位尊至太皇太后,因实在爱惜贵姬依氏的稳重端庄,便下赐自己所钟爱的九鸾钗,令依贵姬备受瞩目。然则不过须臾,新人入宫,旧爱不及新欢,依贵姬素来不善争宠夺爱,自此失宠多年。然到底九鸾钗始终在依贵姬手中,如此宝物终究令人艳羡。
碍于九鸾钗历来只在依贵姬手中,一时辩解不清到底为何会遗落在月室殿,故而依贵姬遭皇帝禁足,终日以泪洗面,想见憔悴之容令人心生怜惜。
平中才人固然姿容美艳,然素来为人尖酸刻薄,见不惯依贵姬以内御之身得蒙圣宠,位居她上,故而如今见状便耐不住,在旁冷言冷语、落井下石。
“素闻依贵姬行事稳妥,怎的此次这般莽撞?太皇太后钦赐的九鸾钗亦丢失不见,竟被人发现碎片遗落在素昭媛的月室殿?”是日晨昏定省,平中才人身着一袭鲜艳的玛瑙色锦缎絮衣宫装,遍绣纯金线缝制的缀碧玉玫瑰花纹,身姿苗条纤细之下,遇见显得她如一株玫瑰花般娇嫩妩媚,然则配上碧玉绿叶之色,愈加显得她浑身带刺,气质凛冽,叫人难以接近,心生亲近之感,满脸看好戏的模样。
御殿之内,依贵姬素来默默无闻,平中才人此番刁难亦可见依贵姬素日好性儿。
依贵姬尚未言语,上首的琽妃率先冷冷斜睨了平中才人一眼,不满地开口道:“御殿之内,偷鸡摸狗之徒不少,只怕依贵姬亦非料事如神。平中才人此话,倒将依贵姬立于谴责之地了。”语气微带谴责之意,可见依贵姬为人和善、受琽妃袒护。
婳妃亦随之开口,不满道:“此事尚未查证清楚,平中才人怎的这般将脏水往依贵姬身上泼?依贵姬素来与人友善,纵有过失,亦非平中才人一介地位嫔御可随意谴责。平中才人此言,倒颇有不敬一宫主位之意。”
眼见琽妃与婳妃如此袒护依贵姬,姝妃便在旁和睦劝解道:“琽妃掌御殿事,理当行事谨慎。此事关乎一宫主位,不若待永巷令此事查证清楚之后,再行抉择亦不迟。”眉间一朵银白色莲花钿犹如一朵天边的云朵那般柔绵柔软,令人不禁心生安稳之情。
侯贤妃素来与依贵姬毫无往来,此番不知为何,闻得此言,看来过为气恼,语气分外不悦道:“固然依贵姬行事不周,到底有琽妃掌御殿事,此事如何轮得上平中才人多管了?难不成平中才人有陛下亲授的口谕,可主审此案?”石榴红的锦缎絮衣宫装上头皆以纯金线遍绣石榴花图案,精致的妆花缎上头流露出的赤炎之色犹如一通火气,自侯贤妃身上蔓延开来,将这白茫茫大地尽数烧成灰烬。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侯贤妃此言,可算是将平中才人置于危难之地。尚且不论可名正言顺掌御殿事的琽妃尚未下手谕命永巷令彻查此案。即便皇帝越过琽妃亲下圣旨,所托之人亦非平中才人之流。此事无论如何皆无平中才人置喙之处。平中才人此举可谓偈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