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下深觉古怪:皇后素来体贴入怀,如何今日一味顺着皇帝的心意?难不成,当真系有了养子,一时之间乱了分寸,起了不该有的心思?纵使如此,她身居皇后之位,企图攀及皇太后之位亦无可非议。若果真如此,她为何不算计青雀?青雀才是来日名正言顺登基为帝的皇太子。稚奴长子不过系皇帝庶长孙而已,如何值得皇后这般算计?此举于皇后又有何益处?
今日之事,察觉出皇后异样之人颇多,终究无一人出言阻拦,只得眼睁睁看着刘氏与皇长孙母子分离。依着皇帝的旨意,皇长孙被抱入宫中,交由皇后抚育,日日与恭谦为伴,直至长大成人。可以想见来日他们叔侄俩的情分会何等深刻。
纵观大楚历朝历代,恭谦与皇长孙之间的叔侄关系亲密无间,犹如当日于麟德十三年七月三十薨逝的嘉煍王、于麟德十三年十二月十九薨逝的庆炾王。
如今,他们兄弟二人早早离世,固然死因疑点重重,伴随着市井谣言的流传,叫天下人皆知,到底为皇帝圣旨压下,御殿、朝野、民间明面上无人胆敢再提。庆炾王死期与嘉煍王相差不过一个多月,一个死在七月三十,一个死在十二月十九。如此巧合,叫人不得不多心。何况,对于他们二人之死,至今医案之上不过简短的两个字:暴毙。
暴毙!
因何等重症而暴毙?为何此前毫无染病的消息传出?到底系何等时刻暴毙?纵使皇后因着我的恳求,多番向皇帝打听,终究只得了一句‘皆在夜半时分暴毙’。若认真计较起来,系后半夜还是前半夜?再者,他们二人暴毙之所又在何处?若死在王府之中,为何不是王府管家上报皇帝,而是他们每日跟随在侧的小厮经由秦敛之口上报天听?
此事已然过去,皇帝亦下令天下人不得再提,自然包括御殿诸妃——也包括我。
记得初次见他们兄弟二人,便系初入宫那一岁的中秋月圆之夜,开了头,引领着我与他们之间的爱恨萦丝。数年以来,到底斯人离世,年华将老,一切归于尘埃。
静静地,我在佛像前静静地焚香祷告,为他们兄弟二人的离世化解最后的眷念。檀香袅袅升起,白烟仿若湛蓝色天际中最纯白的一朵云,悠悠然然,飘荡其中,甚是逍遥自在。
未央殿内殿的佛室里,跪在湘绣卍字纹的玄色蒲团上,馥郁芬芳的紫檀香,令人凝神静气,感化了内心一切的焦躁不安、伤心失落、悲痛绝望,只化作一串檀香佛珠,持在手中,散发着悠悠的香气,一颗颗捏在手中有些微寒湿露露的黏腻之感,一如眼中掉下的泪珠,一颗颗凝聚了悲伤哀恸。
倚华不敢出言打搅我的清修祷告,只在佛室外安静踟蹰着,犹豫不定。
我缓缓睁开眼睛,注视着手中漆亮尤新的紫檀念珠,深暗暗的颜色,令人不禁思量起黄泉地府那般的场景,不知他们二人眼下如何。
我低低沉声道:“倚华,入内回话。”
倚华这才跨步入内,行礼道:“启禀娘娘,陛下有旨,煍、炾二王,暂时秘不发丧,待过了新春佳节,再行丧仪。”
暂时秘不发丧,待过了新春佳节,再行丧仪······
为着心头那一层迷雾般的疑惑,我暗地里做了计划,只等来日消息一条条掌握手中,我再好生利用,追究出真相。纵不为了我与他们兄弟二人的渊源,到底有与湘贵妃颇为相似的缘分。
论及与湘贵妃相似之人,除却我与折淑妃,便只余早逝的悫惠长贵妃并惇怡长贵妃。而皇长孙的入宫固然引得御殿之内诸妃议论纷纷,终究不过三分热度,并不曾掀起御殿之内一股硕大的浪花。真正叫人添油加醋、翻来覆去谈论的系惇怡长贵妃临死前诞下的死胎。此事最终如我所意料的,成为宫人口耳相传的精彩消息。
据传,当日大腹便便的惇怡长贵妃正在凤华殿内悠闲自在地吃着软脂糕,一壁自得其乐地逗弄着站在站架上的雪色白鹦鹉,随即胎气大动,继而生产,死胎诞下后最终红颜流逝。
宫人皆道惇怡长贵妃之死与她生前进食的软脂糕有关。里头一定掺杂了堪比鸩毒的毒药,这才致使惇怡长贵妃不过进食了一口而已便中毒,最终因着生产力竭而虚弱身亡。否则,依着惇怡长贵妃素日康健的体质,如何会在诞下死胎后这般虚弱无力?何况,太医院所有御医皆作证惇怡长贵妃实属生产之时精疲力竭,故而咽气。惇怡长贵妃诞下的死胎更是早已胎死腹中。然则太医院所有御医皆无能辩驳,为何不曾早早察觉出此事?若早早测出惇怡长贵妃腹中所怀系一死胎,早日打下,只怕惇怡长贵妃亦不会受死胎影响如此深刻,最终一尸两命。认真论起来,那盘软脂糕的来路更叫人惊奇。
永巷令与刑部奉旨彻查惇怡长贵妃之死。凤华殿所有与之相关的宫人皆遭到严厉的一番审查。可惜的是,无人知晓那日惇怡长贵妃进食的软脂糕系何人赠予。
入凤华殿服侍不久的内御羽萱曾回禀:当日,她与其她入内服侍的内御亲眼瞧见惇怡长贵妃往御花园散步些许时候,回来的时候,贴身内御纺霜手中即捧着这盘糕点。到底碍于身份地位,故而羽萱不曾多问。此事牵涉进纺霜,她自然免不了遭受一番拷问。
纺霜、织雪、纫雾、结露四位内御近身侍奉惇怡长贵妃,乃惇怡长贵妃自家中带入宫的侍女。因着当日惇怡长贵妃顶着众星捧月的光芒入宫,皇帝特特允准她可以带四名侍女入宫——正如当日的琅贵妃。而我身边近身侍奉的内御不过倚华、莺月二人而已。如此可见,当日御殿诸妃纷传惇怡长贵妃乃我日后的劲敌,不无道理。
惇怡长贵妃自入宫以来,其容貌长相与帝王君恩而备受诸妃瞩目。对于她身边这四个贴身服侍的侍女却无几人留心观察。此番眼见她们四人扯上嫌疑,我与皇后这才得了好机会细细琢磨她们四人的模样。
论样貌,纺霜、织雪、纫雾、结露四位内御皆不如她们的主子出色,然则纺霜肤白如玉,颇有一种玉人之美;织雪遇事面不改色,时刻端正,给人一种寒如冰雪的感觉;纫雾五官寻常平平,纵使仔细查看,亦叫人如同雾中看花,不真切之余更毫无印象;结露年岁尚小,模样尚未长成,倒是性情颇为有趣,行事活泼可爱。依着往日的情状,她与惇怡长贵妃的关系最为亲密,不似其她三人,时时开得起玩笑,惇怡长贵妃亦从未责罚过她。
论行事周到,首当其冲讲究的不过纺霜、织雪、纫雾三人。论与惇怡长贵妃的关系,她们皆不如结露。想来贴身侍奉惇怡长贵妃之事皆由她们三人负责。正为此念,永巷令与刑部在皇帝的重压之下,盯在了她们三人身上。然则,几番盘问追究下来,居然一无所获。
如此一来,皇后与我亦不免惴惴难安。皇帝为着惇怡长贵妃之死甚为哀痛,更到了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地步。纵然有皇长孙入宫陪伴,终究化解不了他心头的苦闷,可见惇怡长贵妃在他心中绝非寻常嫔御可相提并论。
我细细思索一番,当着皇后的面,吩咐倚华嘱托永巷令等将那日软脂糕的出处彻查清楚。
“妹妹,你的意思是——”听闻我如此吩咐,皇后一时之间恍然大悟,娓娓道:“当日,惇怡长贵妃死于软脂糕。若咱们能够查出软脂糕出自何人之手,只怕幕后真凶随即被揪出来。”
“娘娘所言甚是。然则,连纺霜等贴身内御在永巷令诸多刑罚之下依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怕咱们亦得不出什么线索。”我面色为难起来,万分担忧。
“天无绝人之路。若果真系有心人暗自下毒,借软脂糕算计惇怡长贵妃,只怕她必定会露出马脚。咱们只需挨个彻查一番即可。”皇后神色逐渐狠厉起来,眼中染上了一层猩红色的嗜血狂热,语气坚定而不容置疑,握着凤座赤金凤首把手的两只手掌紧紧握住,显出几根青筋来,可见她心头之恨何其浓烈,诡异之声仿佛自幽冥地府传上来,叫人听了瑟瑟发抖,发自内心地抖擞,“遍查御殿每一位宫人。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眼见皇后如此神情,我顿时颇感惊吓的同时,不由得微微疑惑起来:到底系居于凤座之上多时,抑或我之前看错了她,我只觉如今的皇后绝非当日那个懂得明哲保身而处处与人为善的珩贵嫔。她如此性情,当真叫我害怕。若提及当日的珩贵嫔,御殿之内,无人不赞其脾性温和、行事周到。如今,为了皇帝一介宠妃之死的命案,对忒多不过略有嫌疑的宫人行刑罚处决,如此行径可谓冷酷无情。若换做当日,只怕她会竭力劝解,以免无辜之人备受折磨,可她偏偏为着惇怡长贵妃之死大做文章,叫御殿之内冤声四起。非但如此,她更是一力拾掇皇长孙入宫,致使刘氏母子分离,叫人不忍。如此看来,倒颇有几分昔日瑛妃的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