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时方明了适才别扭源于凤座空荡,然心下疑惑:中宫有孕二月,八月十三日亦曾与皇帝商讨中秋晚宴一应事宜,宫人伺候亦万分稳妥,怎会轻易抱恙?何况,竟这般巧合,与素娙娥同一日病倒?
转念一深思,微微蹙眉,我只觉心底发凉,霜寒之气漫出胸腔,遍布四肢,徐徐饮一口九丹金液,后劲儿上来方遍体辣热。
歌姬献舞献曲。
其一:
当日,假凤傲然鸣朝阳;今日,虚凰率众引跌宕。
若为天意造化,岂敢阴虚报应?或道其心险恶,未必与生俱来。
世人皆赞貌绝伦,殊不知白玉为墙瓦泥地。诸女啧啧情柔婉,怎料得人前人后截迥然。
其二:
姿容清温带羞怯,秉性纯,却遭上天悼怀梦;举止媛姃含恋慕,用情深,自有补偿一缕风。
天暗暗,地昏昏,簌簌泪下,哀婉叹出声;日明明,月泠泠,灿灿出笑,来生盼福运。
其三:
星天室奥自然消雰埃,清素浓郁亦可落九台。
眼见那闭月淑媛临水,照见妃影晃荡,可叹惋黯;思量这彩凤丽仪迎风,拾起红绡细看,显悼遗憾。
哀叹世无情,夫妇断消息;惋惜父有梨,不见慈祥寄。
其四:
花钿回忆定情初,舞含敏性自来如;月下一舞晚玉雾,素有申眸素长舞。今朝臂钏搁地闪,日头七宝好模样。
人云,偏不见世道长相,厮守一生;我论,只眼瞅有缘无分,顽固一世。
时刻过目不忘那,神彩辉煌;心头一无所知这,艰难无双。
其五:
生女凤羽,绝代芳菲;家世渐微,冷落清醅。
但得一朝梅下人,绝地逢生;到底一日九族倾,众人同崩。
雪绽玉梅枝相遇,红雪连天;霞铺宫墙砖流连,步履绵延。
其六:
悲悯安和世罕有,高明下诞我为愁。
心自安,甘于平凡;言语不响,自古临淄出贤良。
终声淡,望闻平安;捻须不问,古今缇萦有良方;探无缘,脉得今日,纵然膏肓叹无襄。
其七:
才情过人堪比江梅,恩宠稀薄不过潋蕊。盛宠昭昭明明无尽,结局下场哀因聪敏。
天仙子,回眸一笑,容易懒成檀;念奴娇,吟诵一首,轻易飞过往。
曲水殿内,一片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欢歌载舞。
酒过三巡,“清歌——”趁众人说笑之际,敛敏悄声凑头,宫装上的蝶蕊山茶轻然飞过,“不知素娙娥现在何处?她不是与你同居一宫么,怎的至今没来?”
“她身子不适。”我言简意赅道。
“身子不适——”敛敏蹙起眉头,婉转似嫦娥,颇有离愁之意,不再提。
“陛下——”欢声笑语中,琽贵嫔柔声道,衬得一袭绛红织金七彩广绣明缂丝纬锦宫装分外温暖如春,宛如端庄国母,“妾妃宫中有一娙娥身子不适,一早回了妾妃,并托妾妃带来一件贺礼,以贺陛下中秋之喜。”
“哦?”正与炾王把酒言欢的皇帝闻言,饶有兴趣地转向琽贵嫔,明黄色织金祥云纹明缂丝锦缎龙袍在长信宫灯内的河阳蜜烛照耀下,光彩夺目,光辉四射,“何等贺礼能劳动琽贵嫔你亲口向朕回禀?”
“陛下移驾殿前空庭便可知究竟。”琽贵嫔泯然一笑,故作神秘。
皇帝洁白的神色微有疑惑,到底含笑放下赤色玛瑙水晶酒杯,起身离座,往外走去。
待众人困惑置身庭院,此刻已然止了一场秋雨,月光倾泻而下,唯美似一道瀑布,纷纷扬扬洒下无尽光辉,尽显银白之色,张扬含光之意,亦伴随着一道如痴歌声响起:
南薰播荡来舜琴,江村处处皆绿阴。
开花却喜值脩景,托根况得依中林。
孤标挺挺同乔木,密叶幽丛蔼烟绿。
嫩蕊新装浅淡金,清肌莹贴温柔玉。
当知异品来仙府,凡草那能此清楚。
半开临砌复临池,乱吐宜晴更宜雨。
长嗟时菊太鲜妍,却笑疏梅颇寒苦。
兰蕙虽云抱国香,中含哀怨成千古。
丰姿炯然冰雪如,丽非妖艳清非癯。
莫言此色世间有,正恐异香天下无。
昔年梵宇聊相寄,却嫌云月多僧气。
黄金布地非所荣,幸有白莲同臭味。
朅来移植向书寮,灌溉栽培暮复朝。
芳心一点亦倾日,祗缘颜色不似茙葵娇。
从今永结林泉趣,尚赖骚人屡相顾。
岂无周子爱莲心,正乏逋仙咏梅句。
名园嘉草多艳红,繁华嗜好人皆同。
歌扇才抛海棠月,舞衫又捲蔷薇风。
兹晨清赏元非偶,作诗遗问情何厚。
吟边酒畔得从容,一种幽情为君剖。
不愿移栽向月宫,瑶室遍开丹桂丛。
不愿扬州比奇植,琼花亦是倾城色。
安得相携水仙共踏明月波,浮世尘氛奈尔何。
月色浪漫如天色,雪花飞舞生人间,伴着丝竹悠然婉转,众人仿若置身广寒宫,仿佛雪蟾白兔、胜过琼枝玉树,清晶亮明,素白无尘,似清波婉转,涟漪柔软,萦绕丹心。
恍惚间,一朵粉嫩莲苞飘来,立于庭院上,花瓣片片随笙歌依次绽开,里头飘出一名女子,冰清羊脂,身姿翩跹若雪花纷飞,轻盈无比,柔软无骨,堪比玉环婀娜,胜过飞燕天姿,风采神韵熠熠有辉。
其身所着曳地十二凤尾长裙遍绣银丝杏花,月华倾泻而下,白雪莹光,流彩银色,似杏花、如雨丝,洁白芬芳拖曳白石地上,融入月光之中,素雪清明,笼着粉白银线苏绣栀子鲛绡罩纱,亦遍绣银丝杏花,若丝柔无断、犹微扬飞云,过思春盘下、生天花七彩,极乐光芒。
长裙以雪锦制成,乃宫廷御用,洁白胜雪,柔软至极,百位纺纱女十年方得十寸,细腻如初生婴孩肌肤,披上轻若无物。最奇之处乃日照下可朦胧散发柔和如月光般的七彩光芒,如梦似幻。素来身着雪锦之人非富即贵,不知眼前系何方神圣,竟有如斯机缘。
朝月髻高扬,遍插十二支杏花玉簪,润温素白,散发芬芳,腰际纤细,身姿飘逸。朵云舞动间,周遭小巧晚玉簪瓣纷飞翩然,围绕盛绽杏花凸显华美,花瓣上的银线隐隐流出皎洁之色,且清晰可见,遍体月华柔和,光辉影珞。
此舞名唤月舞,顾名思义,需中秋夜或月朗时方可跳出美满润明之神韵,更需舞者身姿蹁跹,柔弱无骨,唯如此可柔和清波,夺人魂魄。更甚者,可令自身容颜光渺云华,肌肤莹丽娇嫩。
眼见此情此景,众人各个面露万分惊愕之色,亦发自内心地如痴如醉。
皇帝愣愣看了半日,待此女子施施然借舞姿跪倒面前,似一孔雀绽开流光尾羽,羽色清丽银柔,似月华流云,妤娩盼睐,方对上琽贵嫔润黑眼眸,一笑置之,“这便系你所说的身子不适?”
“不错。”琽贵嫔微微一笑,软软拜倒,声调和缓,“妾妃见笙歌乐舞年年相仿,想来陛下早早厌烦了,便安排了此舞。”
皇帝目光移至舞者身上,瞧了背影片刻,竟一时发愣,似魂魄出窍,仿若瞧见广寒仙子,心神浮空,周身散发出一股生疏清寒之气,令人难以就近,失神之下,喃喃自语,“月舞”,伸手将面前女子轻轻扶起。
此女仰首视之,气质高华缥缈,眼中秋波荡漾,朱唇若嫣然抚丹,肌肤雪白如练,如凝脂嫩桃,令人沉醉不已。
“素娙娥!”侯昭媛、墨丽仪在旁惊呼。
我亦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下大惊:素娙娥她竟与琽贵嫔合作如斯!
“琽贵嫔有心了。”皇帝剑眉飞扬、星眸生辉,心中喜悦可见一斑,微笑握住素娙娥白皙的柔荑。
我收起了心底的愕然,缓缓笑开,心下了然而掩不住惊异与稀罕:怪乎!如此舞艺,令人惊骇!
流光眼错,墨丽仪一袭紫华蹙金双层七彩绣菊花缀碧叶广绫长尾鸾锦袍,似紫鸾临世,臂间一条粉蓝菊花苏绣轻绡披帛,如轻云飞浮,浮上一缕嘲笑与嫉恨,面上却是千娇百媚,“琽贵嫔这般心肠,在这御殿中当真难得。”
此言一出,在场嫔御无不听出嫉妒之情、嘲讽之意。
侯昭媛、煍王妃暗带轻蔑,嗤笑一声,应和道:“若非如此贤淑,怎担得起御殿第一妃的名号,墨丽仪此言白话了。”
我心下暗道:侯昭媛、煍王妃二人看似交情甚好。
琽贵嫔司空见惯般,不鸣一语,嘴角一抹收敛微笑,与素娙娥一同入殿内。
皇帝面容温和如羊脂,对侯昭媛笑道:“你们两姐妹惯会一唱一和,琽贵嫔脸皮可薄,经不住调戏。”继而转头,瞧着素娙娥吩咐道:“秦敛,传旨御殿,娙娥素氏舞姿卓越,甚得朕心,晋从五品婉仪。”
秦敛当即乖觉行礼,对素婉仪贺道:“恭喜婉仪主子。”身为总管内侍随侍皇帝多年,自然机灵非常。
琽贵嫔刻意安排,皇帝金口玉言,众人即便心内嫉恨万分、不甘万千,亦不敢多言。素婉仪倒一声不吭,缩在皇帝怀中,低垂着头,娇娇怯怯,惹人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