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帝太后近日来凤体如何?”皇后与皇帝在帝太后下首两旁落座,神情甚是关切。
“许是念的佛经多了,身子固然老迈,到底日日心平气和,心胸宽大了,也就不那么为御殿之内那些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烦扰,倒轻松许多。说来还多亏了皇后你,主理御殿有方,这才叫前朝御殿皆各自安邦。”说着,帝太后一壁拨弄着手中十四粒的佛珠手链,分毫不差,一壁夸赞皇后,面带和悦笑容,仿佛佛祖那般,有普度众生的慈爱之心。
十四粒佛珠手链有观音菩萨赐予的十四种无畏功德,亦有《纯王经》中十四忍的说法。若非礼佛多年,只怕帝太后绝不会如此熟练地拨弄手中握着的佛珠。
“若非紧急,帝太后素来不干涉御殿之事。如今看来,皇后才能着实高超,治理御殿有方。”听闻帝太后所言,皇帝满含赞许地看了一眼皇后,甚是满意地夸赞道:“早先的六宝云母屏风与纹布巾扇已然被朕赐予了柔妃与折昭仪,倒是定诚淑妃仙逝前留下的三千彩色鸳鸯锦被附和朕与皇后夫妻同体的意味,不若就将此物赐予皇后,以正龙凤呈祥之意,如何?”说着,看向帝太后。
此刻,皇后身着木兰青细碎洒金缕樱花纹本缂丝金丝印花朝凤领上衣,下着桃红色金线苏绣本缂丝锦缎长裙,俨然一国之母的端然肃穆,同心髻上一支五凤朝阳七宝玲珑镂空凤凰展翅步摇,辉煌灿烂,红珊瑚镂空雕莲花牡丹钗左右各插一支,高贵而不失华美,愈加衬得皇后品行出众,高出当日的侯贤妃许多。然则到底不如她美貌出众、情趣丰富,故而君恩之上不及她那般深厚。三千彩色鸳鸯锦被曾出自琅贵妃之手,系她入宫的嫁妆。如今,斯人已逝,到底物件依旧在,只怕琅贵妃的绣品亦配得上皇后一国之母的身份了。
“若予未记错,这三千彩色鸳鸯锦被乃当日琅贵妃的陪嫁之物,一针一线皆出自她之手,绣工精湛而配色繁复无缺,数年绣成如此一件。如此华贵之物,倒配得上皇后如今的身份了。然则,此物多少出自心肠歹毒之人的手,到底不符皇后温和敦厚的品行。”帝太后微微蹙眉一番,缓缓道,身上石青色的宫装弥漫出一股深重的气息,叫人几乎窒息。
眼见帝太后如此神态,诸妃心知琅贵妃手段何等毒辣,只怕心底亦赞同帝太后所言。然则,论起手艺精湛之物,只怕皇帝的库房内一时终究翻不出可与之相当的物件赐予皇后。是而个个皆唯唯诺诺,不出只言片语。
皇帝听得帝太后如此言论,固然赞同,面上亦万分为难,“论及琅贵妃的手艺,只怕除却她,便只有懿妃可与之堪比一二了。”说着,转向下首的懿妃。
懿妃眼见皇帝如此抬举,忙起身谦虚道:“妾妃当日曾随同琅贵妃一同专攻刺绣之道。琅贵妃精通蜀绣,妾妃只一味专心苏绣,只怕一时之间,尚绣不出可与鸳鸯锦被相媲美的绣品。若帝太后、陛下、皇后不嫌弃妾妃手艺粗劣,妾妃倒可绣出一幅大家书法,进献皇后娘娘,以证妾妃崇敬之心。”一袭浅紫色纯银线团绣紫菊镂空深紫色罩纱缀碎碧玉月华锦宫装将她修身玉立的身姿衬托得犹如谪仙一般华美。
我心下不由得感叹:怪乎当年慧荣殿内,一见到婺藕的绣品,她便如此轻蔑,原来懿妃与昔日的琅贵妃竟师出同门——只不知师从何人。
“华儿既有此言,只怕不出半载,便可进献皇后了。”帝太后满含赞许地点点头,对皇帝啧啧称赞道:“既如此,你今日便开始吧,不必留待来日。”
眼见懿妃受令行礼,皇帝不忘补充一句道:“也不必绣其它的,只管将‘母仪天下’四字绣出即可——必得用书圣王羲之的楷书。”末了,特特强调‘楷书’二字。
“妾妃遵旨。”眼见自己得皇帝如此看重,福身行礼的懿妃脸上不禁微露笑容。
帝太后身边的贴身内御——慎容丁纤人此时躬身提点道:“帝太后,过一会子也该到了诵经念佛的时辰了。说了这么些,若再继续下去,只怕您要受累了。”
皇帝见状,急忙起身,行礼道:“既如此,儿臣就不打搅帝太后礼佛了。”
皇后与诸妃一同起身,行礼告退。
“也好。说了这会子话,予亦该好生歇息片刻了。”说着,帝太后在吾等的注视下入了内殿。
诸妃跟随帝后一同出了紫极殿。
眼见着重责大任落在懿妃身上,皇后特特示意秋紫邀懿妃往清宁宫一趟,只道徽音殿内有诸多王羲之的字帖,可供懿妃临摹。二来亦可增进懿妃的刺绣手艺。
我原本以为琅贵妃的手艺已然精妙绝伦,熟料此番懿妃的手艺堪称巧夺天工。不过数月之久,那日徽音殿内,随着懿妃的步步深入,殿内诸妃远远望去,只见宫人捧着的‘母仪天下’四字的刺绣颇具一国之母的雍容风范,其华贵之余不失大方得体,端正之中夹杂着典雅之色,亦可堪称刺绣国手。
原来懿妃有如此手艺而不为人知,我当初倒当真小觑她了。原本我以为昔日的懿贵人不过心高气傲,心内并无半分沉稳,孰料今日懿妃倒真叫人刮目相看。如此手艺,自然绝非一朝一夕便可习得。可见懿妃天分之高,平日里严加修习,这才有了这一副堪称国之瑰宝的绣品。
皇后一袭云雁纹锦缎滚边青黛色鸾衣,愈加显出几分皇后身为一国之母的端正肃穆,眼见如此,欢喜万分,连连吩咐秋紫将此物挂在徽音殿正座之上,令诸妃每每晨昏定省之时得以瞻仰懿妃的荣光。
皇帝更吩咐豪言壮语:日后但凡朕的一应衣袜,皆交由懿妃缝制。
金口玉言,连我亦不得如此,一时令懿妃骤然成为御殿之内诸妃瞩目的焦点。懿妃眼下固然一时风光,到底记着当日的情状,故而愈加谦虚得体,忍让有度,叫意图看热闹的人找不出一丝破绽。倒是瑛妃,那日,她特特吩咐黄鹂、白鹭带着金丝银线,往蕊珠殿去,请教如何刺绣一副绝美矜贵的荼蘼之华。
瑛妃素来喜爱荼蘼,此事御殿之内人尽皆知。此番特特请教,依我看来,只怕其中夹杂了几分阿谀奉承。固然论及位分,二人旗鼓相当;然则论起出身,瑛妃不及懿妃。瑛妃此番借机讨好复宠如初的,亦在情理之中。
数年来的历练绝非无用之功。懿妃眼见瑛妃谦虚求教,便特特抽了空,每日教授瑛妃一些刺绣技巧,二人时时和睦相处,令帝后二人颇感欣慰。待到瑛妃绣品成功的那日,诸妃受邀前来一观,只见精致的绣布一旁另绣着一行诗: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花镜》记载:荼蘼花有三种,大朵千瓣,色白而香,每一颖著三叶如品字。青跗红萼,及大放,则纯白。有蜜色者,不及黄蔷薇,枝梗多刺而香。又有红者,俗呼番荼蘼,亦不香。
瑛妃绣的便系品字荼蘼,大朵千瓣,色白,而染上了以荼蘼鲜花制成的香粉,色香兼备,令人啧啧称赞,沉醉其中。
皇后眼见绣品上的荼蘼色白如雪,直呼其为“白蔓郎”。自此之后,诸妃皆效仿皇后。
然则我却瞧出了一丝端倪,故作诧异道:“咦,这白蔓郎上的丝线似乎并非寻常的银线。”说着,指着日光下泛出银白色光泽的丝线。
“邻倩夫人所言极是。”诸妃仔细一瞧,连连点头,赞同道:“这上头的丝线咱们姐妹似乎从未见过。敢问瑛妃娘娘,可是六尚二十四司新上贡的?”说着,疑惑地转向瑛妃。
瑛妃一时半刻不明我意,略带自豪道:“此种丝线名唤冰清玉洁线,以珍珠粉研磨而成,再间以纯正的白银融为银水,掺杂其中,经过九九八十一天的锻炼,方可提取一寸。”眉目之间,尽显骄矜之色。
当日,我特地刺绣一幅《凤凰展翅图》,曾听闻伊司衣在我面前说起,世间曾有一种冰清玉洁线,最是纯净,以珍珠磨练而成。若能得此物用作刺绣,只怕太阳底下,会有与云衣一般的奇异效果。彼时我不曾放在心上,今日听闻深感意外。
诸妃听闻,啧啧称奇,“如此做法,整整九九八十一天,不过才得一寸,当真稀罕得很。依着娘娘这副刺绣所用丝线,只怕这代价不菲啊。”
我嘴角忽而扬起一抹不明所以的微笑,正对着瑛妃,神不知鬼不觉道:“如此看来,瑛妃姐姐家中定富可敌国了。”嘴角的笑意越发深沉。
瑛妃正欲回应,不料瞥见上首皇帝投来的深刻视线,以及我嘴角一抹不明所以的微笑,急忙收了骄傲的神色,转口谦虚道:“何来富可敌国一说。邻倩夫人此言夸大了。不过借着陛下的恩赐,妾妃家中才有了如此富贵。若无陛下恩典,只怕妾妃家中定一贫如洗。”
皇帝点点头,满意道:“深受皇恩而不失分寸,瑛妃担得上御殿之妃的名号,堪称诸妃效仿。”
皇后亦随同附和道:“瑛妃姐姐入宫多年,安然度日,不争不抢,一心侍奉陛下,纵连本宫亦钦佩至极。”
“皇后娘娘过誉了。”瑛妃谦虚颔首。
“是么?”我故作不知,声音一时在这人群密集的徽音殿内响了起来,朗声道:“瑛妃姐姐平日里不过领着妃位应该有的每月六百两俸禄,紫府亦不过俸禄尔尔,紫大人位居人臣亦算不上高官厚禄,敢问姐姐如何有如此财力制出冰清玉洁线?据本宫所知,瑛妃姐姐素来不甚承宠,却多次为陛下引荐新人,想来便系收受新人贿赂亦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