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三,我依照惯例送去各色礼品,晚间筵席时换上一袭杏子黄缕金挑丝锦缎纱裙,臂间一条浅红色错金银绣芙蓉图案的轻纱锦缎披帛,与婺藕等人一同出席曲水殿盛宴,祝贺侯贤妃晋封之喜、诞子之庆。诸妃中,除了忱贵人,人皆到场,庆贺侯贤妃大喜。
坐完月子,许是天生丽质,侯贤妃早已恢复原先婀娜的体态,依旧滟丽不可方物:飞仙髻之上,三支赤金嵌羊脂玉雕千叶琢红宝石榴花缀红宝石米珠凤眼簪高高飞扬起三簇黄鹄振翅一般的挽发;发髻中央埋一枚赤金嵌真珠璎珞八宝琉璃草虫头,一连八排重重叠叠,金碧辉煌;左右、髻后埋入数朵红宝石喜鹊连枝珠花点缀,艳丽四射。
身着的交金线绕银丝绣四喜如意云纹孔雀毛界线百鸟裙,乃平帝赐予湘贵妃的百鸟裙改造而来。
在日光的照射下,金丝银线闪出熠熠夺目的光辉,色泽如同流光一般泛滥开来,如同夏日正午里波光粼粼的凤羽池,乃至愈加夺目耀眼。流水一般的光泽从百鸟羽毛上泛延开来,甚是华丽瑰彩,柔和似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亦如同缀上了一颗颗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冰晶雪珠般,衬着天上的日头金芒璀璨,不尽其辉。孔雀尾羽上清晰可见无数的孔雀眼图案,上头所缀米粒大小的真珠随着衣裙的摇摆隐映,时刻闪耀其辉,于日光下光芒璀璨,甚是夺目惊人。
四喜如意纹以雪色穿米粒珍珠的白珠线刺绣而成,日光下的乳白色眨眼之间,宛若湛蓝色天际之中的祥云四起。卍字纹图案举目皆是,可谓遍绕周身,迎着日光其吉祥光彩之色如天女散花,亦如同蝴蝶一般在她周身漫天飞舞,衬托得刚做完月子的侯贤妃如九天玄女一般,姿容娇俏瑰丽,身形袅娜依旧,如一朵红色石榴花一般满是妖冶风韵。
为着皇帝欢喜非常,皇次子早早赐号恭敬,取名泽,按排行该称为衍泽,表字汨。据闻侯贤妃取小字长琴,暗含皇次子貌丰、秀若图画、目有重瞳之意。一时间,子嗣在手,福贵可云,侯贤妃之势不可挡,诸妃皆纷纷应和奉承。
当初,湘贵妃遗留之物除却两件百鸟裙,亦有天下间独一无二的一件单丝碧罗笼裙:缕金为花鸟,细如丝发,大如黍米,眼鼻口甲皆备,神奇而不可思议。
此裙早早被皇帝赐予折中才人。今日,折中才人身着此裙前来出席盛宴,可见不欲侯贤妃一人出风头。
“瑶姬今日这衣着甚是华丽,倒与侯贤妃的百鸟裙相得益彰,配得上今日双喜临门。”皇帝一见之下,啧啧称赞道。
侯贤妃身上的四喜如意云纹孔雀毛界线百鸟裙采百鸟羽毛织成,颜色鲜艳无比,令人眼花缭乱,不知其本色,日中影中,正面侧面,各为一色,呈百鸟之状,闪烁百鸟图案,光华夺目。映着日头的照射,借着所缀米粒真珠的折射,愈加衬出四喜如意云纹的富堂瑰丽来。
固然侯贤妃闻言,面色微微闪过一丝不悦,引来长长睫毛之下的一片阴翳,亦不见明显踪影,令人瞧来只觉错眼一场,可见碍于皇帝在场之故,顺口笑道:“陛下所言极是。折中才人这单丝碧罗笼裙与妾妃的百鸟裙皆乃陛下独独特赏赐之物,自然奇妙无价。”
“你等二人系朕心中瑰宝,自然配得上如此妙物。”皇帝笑眯眯言毕,转向我,温和柔软道:“玉婓的云衣亦复如是。”
吾等三人深深拜倒行礼谢恩,“妾妃等谢陛下赏赐。”
诸妃面色或妒或羡。
我环视一周,只见一袭玉涡色锦缎宫装的窦修仪身边只醉舞一人伺候,不禁心中疑惑道:平日来,丹桂日日跟随窦修仪在侧,首领内御身份于玉华宫中亦甚是高超,不亚于掌事内御醉舞本人,今日筵席理该由她陪同才是,怎的不见人影?只得按下心中疑惑不提。
敬完了酒,微一转头,瞥见落座一旁身着碧水色绫缎长裙的温贵姬面色显出几分失落,便离座上前,真心劝慰道:“温姐姐怎么看似有几分落寞?”
闻言,温贵姬强自破颜笑道:“哪儿的话,侯贤妃福气深厚,诞下皇子,此乃国之根本,可谓大功一件,我求都求不来呢,怎会在如此大喜的日子里落寞。”碧水一般的色泽,愈加衬得她脸色沉重,仿若深谷幽涧里头的溪水,潺潺流出,绵延不绝。
“既如此,温姐姐你何不随众欢喜?”我亲自执壶,为她倒上一杯青梅蘸,酸辣滋味美不胜收,乃皇帝库房珍藏多年的美酒,需得蘸上青梅方可知其真正滋味。我敬上一杯又一杯,以期她能忘却苦恼烦忧。
倚华曾早早与我闲话,提及温贵姬此人的恩宠,“温贵姬虽出身名门,虽样貌平平,唯品性温明,方得帝太后看重,选入御殿。入御殿后,陛下对温贵姬的恩宠时有时无,算不上盛宠,亦算不上冷落,不过三五日一次,往丹阳宫光昭殿坐坐,说说话罢了。”
如此温良的女子,教人如何不被她身上温蕴的气质所吸引?然而,归根结底不过被吸引罢了。想要再深入地宠爱,却是不能够了。自我入宫以来,温贵姬就像冬日的一株白梅树一般,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远也不近地注视着面前发生的一切事迹,不吵也不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从不多说什么,从不索取什么,从不吵闹什么,从不争夺什么。她与温顺的礼贵姬系同一种人。盛开在冬日里的白色梅花与春日的雪色杏花有几分神似之处。
念及礼贵姬,我转头,轻轻往另一头瞥去,只见她挽着一条鹅黄色轻纱披帛,正和睦地与一身粉蓝色金线团绣金枝缀碧色玉叶百花曳地裙的姝妃闲话,二人面容甚是轻松和乐,并无失神之态。
收回视线,静静看着面前的温贵姬逐渐变得酡红而依旧清醒,一张玉容愈加衬得绫缎长裙格外花红柳绿,交相辉映,我心生怜悯,凑近了,打个招呼。闲言碎语一番来回之后,瞧出她心里头的失落,我低压着声音,悄声道:“姐姐若欲争宠,未必比不得真贵嫔。这一切,皆系姐姐自己不争不抢的结果。”
温贵姬吓了一跳,睁大了双眼看向我,结结巴巴道:“昭仪娘娘这是在拿妾妃打趣呢。妾妃如何比得上侯贤妃这般天姿国色。”
“哪儿的话。”我对着她恛恛无措的姿态安然一笑,收一收臂间浅红色的轻纱披帛,只觉上头的金线触手生凉,在日色底下尽显黄芒光灿之态,温声安慰道:“纵使姐姐姿容不及侯贤妃,难道温明的性子亦不及侯贤妃?不过各有千秋罢了。何况,礼贵姬与姐姐系同一种人,温顺可人。当日,陛下惦记着礼贵姬品性,这才借着陆氏晋封贵姬的由头,由良人晋封她为贵姬,赐封号‘礼’。焉知姐姐来日不会有临位五妃之福。只要——”
温贵姬一听此话,愈加慌张起来,连忙摆手,一径摇摇头道:“妾妃从未想过临位五妃,只盼能安然度日。”
若当真只盼能安然度日,又为何在宴席上露出失落的神情?温贵姬口口声声说只盼能安然度日,只怕实则与寻常人一样,期望得到皇帝的宠爱——如平民夫妻那般的恩爱。我暗中唏嘘一声,‘可怜宫闱御殿女’,撩起杏子黄的锦缎轻纱裙摆,蜿蜒漫步,飘离了温贵姬,任她独自一人落寞。
此时,姝妃对皇帝敬一杯酒后,温声出言道:“不知陛下可察觉出今日筵席之上,何人缺席?”
环视一周,皇帝与诸妃这才了然:忱贵人未到场。
“怎么忱贵人未到场?今日可是恭敬的满月礼。”皇帝蹙眉直问道,语气微有不悦。
“启奏陛下,侯贤妃未生产之际,曾有过胎动迹象。妾妃听闻忱贵人因此为侯贤妃祝祷多日至憔悴不堪,故而今时今日并未到场。此事侯贤妃亦知晓。”姝妃颔首行礼道。
“哦?”皇帝转向侯贤妃,问道:“当真如此?”
“启禀陛下,妾妃当日却曾胎动不已,后来逐日康复。如今想来,该是忱贵人祈福之故,这才令妾妃安然无恙。如今,妾妃已然身居高,不知陛下可否赏赐忱贵人一番恩典,以做表彰?”说着,侯贤妃深深行一大礼。
倒看不出侯贤妃乃一介恩怨情仇分明之人。我心下想着:只不知自她受冷落以来便敬而远之的墨美人如今在她心中系何等地位。
“既有姝妃与你谏言,那便晋忱贵人为姬,以作她维护皇子有功之表彰。”皇帝笑吟吟吩咐秦敛下去传旨。
眼看着秦敛出了曲水殿的槅扇门槛,诸妃福身下蹲,行大礼道:“陛下赏罚分明。”
“今日还有另一桩喜事要宣布——”
皇帝尚未言毕,诸妃中有一人鹤立鸡群般,笔直站立,朗朗出声,打断道:“陛下虽英明,赏分明,罚亦该分明才是。”
循声望去,此人正系琽妃,身着一袭深红色馥彩流云锦缎百合裙,华丽的轻纱覆盖在外,与臂间一条玉色牡丹晓月浣花云烟披帛交相辉映,衬得腰际一条红玉琉璃如意佩压裙甚是华美;发髻之上的三对羊脂玉鎏金朱砂梅钗愈发显出她光彩照人,气势咄咄逼人。
皇帝疑惑起来,微微蹙眉道:“琽妃你此言何意?”
“妾妃所言,正指昔日穆文淑公主之死。”琽妃出言道,拭了拭眼角的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