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雾蒙蒙的清晨。
亭台楼阁,飞檐青瓦,院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浦王府上,一切照旧。仆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唯一与平日不同的是,接待客人的厅房里,传来了阵阵欢声笑语。
“龙凤相配,八字相合,郎才女貌,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啊。”
一个年约四五十的媒人坐在杨鹏杨成祖父子面前,茶几上摆着一排花生瓜子马奶糕等点心,几个人交谈的氛围十分愉快。
杨鹏脸上很是满意,转头对杨成祖道:“这些日子来,也有不少上门说媒的,但最合适的,还属这韩家长女,与你好生相配啊!最重要的是,她年方二九,正当年轻,好生养,不是与你正合适嘛?”
围坐在一旁的杨成祖也乐呵呵的,说着些客套话:“我这种有过一段婚史的老男人,哪里配得上这么年轻的妻子……”
“杨大人说笑了,您贵为浦王世子,哪里是一般男人呀,”媒人说着些客套话,脸上堆满笑容,“况且,您这‘一段婚史’,也不是您有意抛下妻子啊,还不都怪那赵清不识好歹,非要跟四平公主合谋,把自己送进了大牢?”
杨鹏、杨成祖父子与媒婆围坐着,就娶妻一事有说有笑,一派和谐热闹的氛围,杨成祖喜上眉梢的模样,仿佛从未有过赵清这个人的存在。
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望着面前的一切,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惶恐。
杨勉才十岁,他只听信莲儿“帮忙指证三皇叔母亲便会放出来”的说辞,却没有这个逻辑串联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其实并不懂“指证三皇叔”和母亲放不放出来之间有什么联系,他只知道,自从指证三皇叔,已经过去好些日子了,别说母亲没有放出来,连关于这件事的半点消息都没听到,祖父和父亲再也没有聊过这件事,倒是等来了父亲休妻、再娶的消息。
杨勉并不是独子,也不是长子,这个家中妾室成群,早已为杨成祖诞下无数子嗣。只是因为当初他们不得不对赵铎的女儿赵清忌惮三分,才让杨勉在家中有些地位。自从赵家垮台,赵清连见王春华一面都如此艰难,杨勉的存在也逐渐变得尴尬起来。大家都知道,杨勉彻底不可能承袭父亲的爵位。眼下,若是杨成祖再娶亲,诞下嫡子,别说爵位了,能不能在这府上继续好好生活下去,都是个问题。敏感的杨勉早已意识到这一切。
此刻,面对着面前的一幕,面对着父亲板上钉钉的婚事,他的耳边不由得又萦绕起杨启文被抓走前的那番话,像是阴魂不散。
“杨勉,人在做天在看,你娘从小没教过你吗?你真的亲眼看到三堂叔说这些话了吗?这些话真的不是莲儿教你的吗?你小小年纪就撒谎,如果你母亲放出来,你敢对着她把刚才的谎话重复一遍吗!你敢吗!”
“杨勉,莲儿是不是说只要你帮她撒谎,她就可以放出你的母亲?你上当了!她绝对不会放过你母亲!你等着瞧吧!……”
他心里难受得慌,摇脑袋,想把杨启文的声音甩出去。
突然,门外想起了哒哒的马蹄声,打断了杨勉的思绪。杨鹏他们也停下了交谈,闻声望去。
只见外面驶来一架马车,车上的人都穿着宫里狱卒的官服,面无表情,动作匆匆。来到王府门前,立即停车,集体下车,从车里抬出一个用布包裹着的东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王府院落前,“扑通”一下扔在地上。
那是什么东西?杨鹏父子皱起了眉头,不安地走近。
虽还未到天热的时候,但苍蝇竟都被这“东西”吸引了过来,只不过眨眼的功夫,上方就围聚了一群苍蝇嗡嗡的打转。
掀开那块布,所有人都被下面的“东西”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分明是一具残破不堪的尸体。它穿着囚衣,面目全非,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不仅缺胳膊断腿,所有的骨头还都断成了好几截,只剩皮肉连在一起,被扔在地上,扭成了一种诡异的形状。一时间,谁也没能辨认出死者是谁。
刚刚的媒人,与好些胆小的丫鬟惊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叫起来。
“这,这,这是何人?”杨鹏指着地上的尸体,声音都在颤抖。
杨成祖也吓得脚步连连后退,捂着口鼻驱赶着苍蝇,“把尸体往我们府上搬做什么?快拿走!”
眼尖的杨勉,远远从那尸体仅存的一只胳膊上,认出一块细小的红色胎记,惊道:“娘亲!”
“什么?”杨鹏父子又惊又怕,目光齐刷刷投向了那几个官差。
衙役们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回浦王,此尸体正是赵清,昨夜在狱中死于一场械斗。华亭郡主命我们把尸体送过来,说是虽然她刚刚被下了休书,但目前她已无现存的其他亲人,只能暂由浦王府来处理她的后事。”
说罢,他们面无表情地告退,驾车离去了。
哒哒的马蹄声很快就远去,只留下院落中央赵清残破的尸体。这件事前前后后发生得太快,快到大家都还没来得及回过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杨鹏眉头紧皱。
“这一大清早的,就送来一具尸体,真是晦气。”杨成祖面上挂着嫌弃之色,“你们快点把抬去野兔丘埋了吧!”
下人七手八脚地处理着尸体,清洗着地面。
杨鹏忽然道:“哎对了,若是让旁人知道赵清刚刚过世,你就娶妻,会不会对我们的声誉有所影响?”
杨成祖满不在乎道:“我给她下休书在先,那时候我又不知道她会死,严格来说,她已经算去妻,去妻的死活,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不要因为今天的这件小事,影响了我们的大方向。我若娶妻,定要隆重举办仪式……”
父子俩还在聊娶妻的事,没有人注意到尸体边的杨勉。
杨勉蹲在地上,默默握起母亲唯一残留的手,抚摸着那块小小的红色胎记,那是母亲唯一的标志。尸体已经软了,软到不像话。这双手给他做饭、补衣、照顾他饮食起居,十年来生出不少老茧和皱纹。现在,它呈现出一副死人的青灰色,看起来恐怖至极。杨勉默默握着这只手,心头笼罩着恐惧、困惑、悲伤。他不知道“械斗”是什么,他只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握住母亲的手。
院子里,杨鹏父子的抱怨,下人们忙七忙八,各种声音嘈杂地交织在一起,混乱不堪。
蒋长羽家,一间黑漆漆的小屋里。
蒋长羽面色凝重,手脚匆忙地打包着家中物件。
他的动作十分迅速,不出多久功夫,几个大包裹已经打包完毕。他一边看着手里的清单,罗列着要收拾的物件,表情十分紧张、认真且严肃。
“我们真的要走吗?”蒋妻在旁边站着,深表担忧。
“必须离开这里,一定,越快越好。”蒋长羽如同中了邪,嘴里喃喃自语,前言不搭后语。
“你确定我们不能回老家吗?”
蒋长羽拼命摇头,仿佛看见了什么惊吓的事情,“不不不,绝对不行,会被追踪到的。她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能追踪到。”
“什么?”
蒋长羽犹豫半晌道:“元香,你听着,我怀疑我们已经被人盯上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刚才说我们要分头行动,如果一起走,我们会被跟踪,就一个都活不成了。”
“为什么?”
蒋长羽不安地望了望门窗,确认紧闭后,还压低了嗓门:“现在,那笔赃银还有小部分没找到,表兄家里已经掘地三尺的查抄了,仍未发现。虽然好像目前没人知道他那晚最后一个见的人是我,但柳如莲肯定知道啊,现在她要是玩阴的,直接把我给灭了,然后把失踪的那小部分银两栽赃到我头上,说我携款潜逃,然后对你们严刑拷问、满门抄斩,你们可真是长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
一番话蒋妻听得汗毛倒竖。
“我思来想去,实在是觉得防不胜防,无论如何都躲不过这一劫!不管柳如莲她是不是妖,我觉得我们都死定了!这次,你就按我的计划,分头行动,三三两两的离开,去城西的三尺驿等我,你走的时候记得务必乔装一下,如果一日之内没有等到我,你们就赶紧离开。还好,我刚刚拿到一笔俸禄,加上这些年受贿所得,这些银两够我们全家逃出去了。”
蒋长羽扫了一眼地上打包好的包裹,里面都是满当当的财物,显然他去意已决。
蒋妻仍有些不死心:“真的只有我们全家跑路这一条路可走了吗?你寒窗苦读,好不容易考取功名,又费尽千辛万苦才爬到这位置,文选司可是实权相当大的肥缺,如果我们全家跑路,不光你前功尽弃,还会连累后世子孙都背上这样一个污点,永远不得入仕……”
蒋长羽打断了她:“性命都成了问题,怎么顾得上考虑功名?我自己都命悬一线,怎么顾得上考虑后世子孙?大周的存亡都开始动摇,怎么顾得上个人的仕途?”
蒋妻忙打着噤声手势,“现在百姓爱国情绪空前高涨,你这样唱衰大周,朝廷不追究你,百姓也会一拥而上将你当作叛贼打死。”
“所以我已经决定了,这次我们去一个脑子正常点的国家,”蒋长羽郑重其事,似乎早就下定了决心,“濮国。”
蒋妻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捂住了嘴。
岭南边境,那可是目前战事最为激烈的地方。一个好不容易爬到文选司郎中这样官位的人,竟然要舍弃一切,举家逃离京城,奔向一个战火连绵的地方。
黑暗的小房间里,夫妻两人唉声叹气,惶惶不安,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