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茶盏里,上好的明前龙井蒸腾着清爽的茶香。这几日,李祥已吩咐下人把那些濮国进贡的奇楠勾丝悄悄换走,免得勾起皇上不愉快的思绪。
可是显然,不知哪个小太监忘记更换书房一角的熏香,又让那濮国进贡的红土沉香的气息散遍了整个屋子。皇上靠在椅背,微闭双目,眉宇间凝结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儿臣承诺,只在后方作战,不冲锋陷阵。绝不重蹈太子之覆辙。”
面前的杨启昭开口了。皇上这才把眼睛微微睁开,思绪又被拉回到眼前。眼下这场攻伐陈韦二国之战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至于其他的,先往后排一排吧。
皇上细思片刻道:“赵铎极有可能就在陈国,他老奸巨猾,不知想会出什么诡计,你可要小心行事。”
“儿臣明白。”杨启昭声音嘹亮,几乎听不出大病初愈的痕迹了。
“朕总觉得,这次的陈韦二国联手进攻,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红土沉香的气息让他心头不由得又泛起一丝忧虑,但至于具体哪里最该担心,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事情虽不简单,但总有办法解决。”杨启昭声音透露着满满的自信,似乎这一切他早有盘算,“父皇不就是担心濮国对岭南地区虎视眈眈吗?只要我们不从太靠近濮国的地方调兵,而改从稍往东南方向的江州调兵,濮国是没那个本事突破岭南防线、攻入江州的。”
皇上微微点头,语调仍有忧虑:“江州地区的地域位置,是我国的最中心,距离东西南北四面八方都是近乎相同的距离,从江州调兵,等于是将大周的心脏位置掏空,全然不是什么吉利的征兆。”
杨启昭对答如流道:“父皇,心脏皆位于躯干的上部,不论人还是动物皆是如此。江州只能算是我国地域的中间位置,真正的大周心脏乃是西京。只要头、手、足、心脏防备俱全,让肠道空闲片刻并无大碍。父皇也知道,人在有了身体疾病时,往往需要断食辟谷,而辟谷正是不食五谷、让肠道空闲下来,才得以更快康复的。”
“肠道、辟谷……”皇上默默念着这些词,不由得点起了头。这些词用得好,真是妙极,既能解决来自濮国的威胁,还缓解了他对“心脏位置掏空”不吉利的担忧,甚妙。再望向杨启昭的时候,嘴角都扬起了一丝赞许的微笑,“看来你这书可没白念,真的学到了不少东西啊。”
“父皇过誉,儿臣只是最近对食疗与养生有些不着边的感悟罢了……”杨启昭谦虚地笑笑,又道:“相信在父皇的英明领导与儿臣的着手作战之下,陈韦二国很快就会被夷为平地;那叛贼赵铎,也必将身首异处、死无全尸;我大周也将扬眉吐气重振威风,让各国闻风丧胆。”
他昂首挺胸,望向远处,目光坚定,言语铿锵,仿佛在对敌国掷地有声:“这,就是你们惹了第一强国——周国的下场!”
红土沉香的幽幽香气又渗进来,皇上细一嗅闻,只觉那甜凉香韵醇厚无比,丝丝沁人心脾。
西京城里。
前街一直朝东走到尽头,离开了繁华热闹的中心区,街景也变得朴实起来。王春华脱下了先前的绫罗绸缎,又换回了老粗布衣裳,身上的包裹也是又旧又破,那些华丽的衣物被她留在了天香楼,只带走了金银细软等一些值钱的家当。她这张脸已经够惹人注目的了,她可不想因为衣着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只想淹没在人来人往的人群里。
“不要看外表不起眼,这可是匹日行千里的好马……”
从卖家手里牵过那匹毛色青白相见的马,王春华拍了拍,面露不快:“这马怎么看也不像能日行千里的样子,值不上这个价,你别诓我了。”
“哎呀,姑娘您可能有所不知,看马呢,是不能从外表判断的,得看这几个部位……”卖马的小贩在马背、马腿的几个位置拍了拍又捏了捏,故作玄虚道:“就像看人也不能看体格壮硕就断定他内里健康,拔腿跑得快不能代表他耐力持久,看马也是一样,这几个部位贯穿着马身体最主要的三大经脉,只有气血旺盛、耐力持久的马才会有这样结实的手感,不信您来摸摸看……”
王春华给他吹得晕头转向,将信将疑地摸了两下,却也摸不出什么玄机来,倒觉得更糊涂了。老实说,她虽然骑过马,但完全不懂马,尤其是这些卖马里面的门道。从前王家没倒下时,这些事都是由下人做的,再不然就是马术、射箭、赛马这些,那也是王晏、王景、王昆、王昌这些男孩的游戏,她并不参与,也丝毫不感兴趣,从未过问马的事情。
小贩还在口若悬河地吹着他的马,王春华却走了神。
现在,她的所有亲人朋友,只要心站在她这一边的,死的死亡的亡,就连刑场上那两个一面之缘的男子——姑且称之为“朋友”吧,也是心与她站在同一边,随即就落了个不得好死的下场。事到如今,她发现她就连一个能询问马的市价的朋友都找不出,只能像块砧板上的肉,任由人宰割,这是何其的笑话!
不愿让人看出内心的辛酸,更不愿接受盘问,王春华只想牵着马尽快离开。她从一个破旧的小布兜里掏出些碎银子,递给小贩。小贩笑逐颜开,点头哈腰地目送她离去。
待她的背影一点点变小,另一个小贩便迫不及待凑上头来:“你行啊,捞了一笔,把这‘老大难’都卖出去了,今晚得请我喝酒啊!”
小贩宝贝似的数着银子,脸上只剩下狡黠的笑,“她呀,一看就不懂马,就算不卖这匹‘老大难’,我也有一百种方式能捞她一笔。”
另一小贩嬉皮笑脸道:“她看着像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自己孤身一人来买马不是明摆着要吃亏吗?莫非是擅自离家只身逃出来的?啧啧……我看呀,你真是愚钝,只顾着在马身上‘捞她一笔’,其实从她身上更能‘捞上一笔’呢!”
“去去去,”小贩嫌弃地摆摆手,包起银子,宝贝似的藏进胸口的兜里,“我可是堂堂正人君子,哪像你们这些奸商之流。”
“啧啧,‘正人君子’……”
二人戏说着,望着王春华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了马路尽头。
他们的对话她完全没有听见,不过这无需听见,想也能猜到他们会说些什么。自己的处境自己还不了解吗?王春华苦笑,甩甩头想把这一切甩在脑后。
不知骑了多久,骑得累了,摸摸肚子也感觉到些饿,刚好路边有个小面摊,她就在小摊上买了块最普通的烙饼充饥。
她并不打算逗留片刻,付了钱拿了烙饼就走。这一路上,吃的喝的,只为果腹,节省银子是一方面,最主要她不想因为出手阔绰而被一些什么人盯上。
一边啃着烙饼,一边警惕地用余光四下张望。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却不知道,从眼角眉梢、每一个肢体动作暴露出的信息,都能引起别有用心之人的在意。
眼前,角落里显然已经有了不怀好意的目光。
她全无察觉,啃着饼,牵着马继续向东走去。
这里已经是西京的东郊地区了,越往边境,心中揣着的那种跳动越甚。这才刚靠近东郊,距离陈国还有十万八千里。未来这些天,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天还未黑,她的心已突突地跳起来。